这组银盂、盘1971年出土于南京市浦口区黄叶岭南宋张同之夫妇墓,现藏于南京市博物馆。张同之是南宋词人张孝祥之子,晚唐诗人张籍的后人。其妻章氏是叶梦得的外孙女。据考古报告,这两件银器出土于章氏墓。张同之夫妇的随葬品中有很多精美的文房用具、茶具、酒具,那些深埋泉下的端砚、定窑碗、天目盏,也将宋代文人的风雅映射在幽冥世界中。
这两件银器因相似的纹饰和构图,被认为是一套。它们的图像为折枝梅与月牙的组合,这种纹饰有“梅梢月”、“梅月纹”、“梅花月影纹”、”月影梅纹“等多个定名。扬之水老师认为定名“梅梢月”更准确。因“梅梢月”在宋代已经是一个固定用语,屡见于诗词。元曲有曲牌“梅梢月”。宋代古琴也有“梅梢月”,另有一同名琴曲,流传至今。
“梅梢月”纹饰主要流行于宋元时期,多见于陶瓷和金属器,目前仅发现一件漆镜盒也这用了种纹饰。根据器物的材质、形状、尺寸,图案有所变化。枝头梅花千姿百态,或玉缀香苞,或梅蕊初绽,或梅开烂漫。梢头一弯蛾眉月,有的做成彩云追月状。大体而言,“梅梢月”图案在金银器上较为繁复,在陶瓷上则疏朗,盖因材质不同,前者柔软、延展性强,易于表现细节。
最近在故宫看到了一件明代的“梅梢月”纹青花盘,这是我见过的最晚的带有此类装饰元素的器物了,然而构图和宋代“梅梢月”差距较大。明清装饰图案对梅花的运用,要么与冰裂纹一起组成春天的意象,要么与喜鹊、松树、竹子组合,表达喜上眉梢或者祝寿啥的。那弯宋代的月牙最终消逝了。
对美好生活的祝愿和对文人风雅的展现,也本无高下之分。
张同之墓出土的“梅梢月”银器的纹饰较为复杂。银盂呈梅花形,五圈足,外壁圆圆润润,盂内每个花瓣上錾刻一丛梅花,姿态万千,热热闹闹如一片花海,花枝交汇于碗心的一朵梅花。这朵花,又恰似整个梅花形盂的花蕊。盂内侧花枝上的梅花錾刻细致,虽然仅以阴刻线条勾勒外形,但对枝、叶、瓣、蕊的描摹一丝不苟,此盂口沿镶金的做法,锦上添花又不喧宾夺主。
银盘盘口同样为五瓣梅花形,盘底满刻水波纹,自左下至右上錾刻一丛盛开的梅花,梢头一弯新月,月下几缕流云。初见之下,颇有“倚东风,一笑嫣然”的明媚清妍。花、月、云立体感极强,随着观看角度变化,似有光影流动。让人想到宋人的词句:“云破月来花弄影”、“花梢冷,云月胧明”。
据南京市博物馆官方微博介绍,“专家推测……(盘与盂)实为一套用具,使用时银盂置于银盘之上,银盘起的作用相当于瓷器中的盏托”。从实物看,盘上花枝与月牙之间的留白,刚好能放下盂,由于盂无圈足,故此盘盘心无托。
其他地区的南宋墓中出土过带圈足的梅梢月银盏,有的仅盏内横斜一枝折枝梅,图案相对简洁,锤揲的余地更大,花枝花瓣也更具立体感。盏心刻一朵梅花,似乎也是此类盏的同行做法。有的在纹饰上施以鎏金,突出主要装饰图案,似乎承袭了唐代“金花银”工艺。
梅梢月纹饰也常用来装饰陶瓷,我国南北均出土过饰有此种纹饰的陶瓷,装饰手法有剔花、贴花、刻花、印花、绘花等。陶瓷器的图案风格更加写意,一弯疏枝,几点梅萼,“月斜梅影晓寒中”,又是另一种意境。
动大拍的 吉州窑梅花纹斗笠碗:https://www.douban.com/photos/photo/2438334584/
“梅梢月”可归入是宋代生色花”纹样。生色花即为具有写实性的折枝花,虽然也有提炼和创造,但更多地保留了花卉的自然形态。宋代绘画在理学“格物”观念的影响下,画家对自然万物的观察细致入微、事无巨细。邓椿在《画继》里提到,宋徽宗专门观察孔雀登高先抬左脚还是先抬右脚(先抬左脚),一位年轻画家因栩栩如生地画出了月季而得到奖赏(“月季四时朝暮花芯叶皆有不同”)。这全员处女座般的格物,表现在画面里,则是对自然界的高度还原,宋人的花鸟写生的精细和科学,堪比Audubon的鸟类图鉴Blaschka父子的玻璃花。
生色花的流行,也与宋人对于鲜花的热衷有关。最初为礼佛所用的瓶插鲜花,到了宋代已进入寻常百姓家,欧阳修在《洛阳牡丹记》中称“大抵洛人家家有花”。花卉种植、售卖已然成为热门产业,仅在《清明上河图》中,城内、城外就各有一处卖花的摊子。蒙元入侵前夜的临安城,日常仍然是“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除了用花装点生活,宋人还用花装点自己。辛弃疾有“也曾头上戴花来”的词句,说明无论男女都有簪花的喜好。花卉同样是宋代织绣常用的题材,黄昇墓出土了大量织物,几乎每一件都繁花锦簇,其中有一件约两米长的花卉纹直帔,上有四时花卉十余种,构成“一年景”样式。宋代的生色花纹样,用得最多的是牡丹和莲花,其次便是梅花。
在我的脑补中,“梅梢月”的梅花应为白梅,苍劲如铁的枝条,缀满冰绡般的花瓣,朦胧的月色洒下来,将一树繁花淡淡地染上夜空的颜色。凛凛寒枝,在黯夜中又像一簇璀璨灯火,不断有小火星随风摇落,落地不灭,灼灼其华。月下梅枝,又有着“涧户寂无人,纷纷开且落”的意境,无人打扰,因此清寂而完满,这也是宋人偏爱的“清空”。“梅梢月”出现在茶、酒器的内壁上,宋代的茶酒,透明度都不会太高,慢慢啜着杯中物,“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的景致渐渐浮现。
“梅梢月”的诞生似无可考,想来创造它的人应眼光独到、情感细腻、心思机敏。明明是天地有大美而不言的片段,是昙花一现般可遇不可求的瞬间,却被宋人捕捉到了,做成精准而凝练的纹饰,直观地表现出言有尽而意无穷的境界。“格物”是宋代、特别是北宋末的文化风尚,但它似乎也不能完全解释宋人对于美的追求和表现,为何如此高山仰止。
最后再说说那件叫做“梅梢月”的宋琴。
王世襄夫妇曾收藏有一件宋代宣和式古琴,琴底刻有“梅梢月”三字。琴为黄勉之先生遗物,后曾辗转溥侗、张荫农诸家,最终由嘉德于2003年拍出。
天津音乐学院李凤云老师用“梅梢月”录了同名专辑,这琴的音色果然如其名,冰清玉洁,清透玲珑,带着泠泠寒意、幽幽暗香。这版《梅花三弄》,清奇孤高之气随着琴声扑面而来,仿佛周围的空气都沾染了凛冽的冰雪气息。专辑中的两版《梅花》都相当绝色。《流水》则气势不足,云山苍苍、江水泱泱的荡气回肠,被表现为画船听雨眠的旖旎温柔。《流水》是巨障山水,金石气太强烈,并不适合没骨花卉般的“梅梢月”琴。整张专辑听下来,发现它的音色太有风雅隽秀的大宋遗韵。隔着八百年风烟往回看,这美又是极度敏感而纤弱的,如一树繁花,“易得凋零,更多少、无情风雨”。
BTW宋代是个国力强盛花枝招展的朝代,营造法式上的彩绘如花团锦簇,在很多人看来并不”雅“。
李凤云老师用“梅梢月”弹的《梅花三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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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专辑的《流水》虽然气势弱,但仍然秒李大湿版。李弹啥都能弹出二人转的苕味,非常神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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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篇因能力有限、材料不足,写得不顺,常常枯坐一天打十个字。快写完了才想起来应该跟葵纹一起来一发,说说宋代的“生色花”纹饰,找机会再说吧。
还没见过梅花呢。
今年更文特别懈怠,全年没有令我眼前一亮的展览,只有令我眼前一黑的,也没见到太多有提笔冲动的文物,年初立的flag更没有实现。全年都废柴,光顾着爬墙头、吸爱豆了。
啊,我的爱豆(之一)就像月下白梅。
然而不想夹带私货了,太幼稚了。
这些东西是写给自己看的,记录下此时此地的一些想法,便于以后修正已有观念时有个依据。并不需要读者。
也感谢大家浪费宝贵时间读它们。
明年我会加油的。
争取吧,不一定能战胜懒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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