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死亡中探寻生命的意义,你见证生前的呼吸化作死后的空气。新人尚不可知,故旧早已逝去;躯体有尽时,灵魂无绝期。”
《WHEN BREATH BECOMES AIR》,保罗·卡拉尼什未竟的生命之书。
斯坦福英语文学及人体生物学双料学位,剑桥科学史与哲学研究硕士学位,耶鲁医学博士学位,“美国神经外科医生协会最高奖”获得者,即将获得斯坦福医学院外科教授职位并主持自己的研究室……然而……
在偏远的沙漠小镇金曼长大,热爱文学的他如愿进入斯坦福,又于学业中途踏上了一条救死扶伤的道路,一条通向医学界金字塔顶端——神经外科——的道路。理由是,“我学习的最大动力,不是成就感,而是一种求知欲,我非常认真地想要探究,是什么让人类的生命充满意义?我仍然认为,文学是精神生活的最高境界,而神经系统科学则探索大脑最为优雅的规律。”
生与死,灵与肉,在阴间与阳间行走,去探寻书中找不到的答案,去寻觅另一种方式的崇高,去直面死亡与衰弱,去寻觅人生意义,这旅途紧张又刺激。
第一次解剖尸体,当锋利的手术刀将皮囊包裹之下本无从得见的筋骨展露在眼前,一种出其不意的感觉让他紧张而又羞愧,“尸体解剖是医学生的重大仪式,但也侵犯了圣洁的神明,令人刹那间百感交集:嫌恶、愉悦、恶心、沮丧与敬畏”。
第一次当住院医生,上级对他说:“神经外科的住院医生不仅仅是最好的外科医生,我们也是这个医院最好的医生,这就是你的目标,让我们为你骄傲吧。”
但现实远不止于此……
当解剖的尸体越来越多,一切都变为枯燥烦闷的课堂练习,一切仿佛在跷跷板上忽高忽低,有时悲伤得无以复加,有时又想些琐碎平常的小事,这个满怀热情的医学院新生越来越觉得“不仅尸体解剖,医学的一切都是对神圣的冒犯。医生们以一切可以想象得到的方式入侵人体,他们看到的都是人们最脆弱、最恐惧、最私密的时候。他们治愈病人,护送他们重新回到滚滚红尘,自己却转身离开。将尸体看作平常的物体和机器,恰恰是为了缓解人类最深的痛苦。同样的,人类最深的痛苦,也仅仅是一种教学工具”。
当病人焦急地询问他病情,明知这病无药可治,他也要委婉轻柔,“如果是一大碗悲剧,最好一勺一勺慢慢地喂,很少有病人要求一口气吃完,大多数都需要时间去消化”。
当眼前的一个个生命离开人世,虽然身为医生,却也只能无能为力地守望,“人人终有一死,作为一名住院医生,我的最高理想不是挽救生命,而是引导病人或家属理解死亡或者疾病”。
目睹的悲剧越来越多,无法不痛苦,却又不能痛苦。
“毕竟,一天前我刚刚迈入医院大门时,生与死还不过是抽象的概念而已,现在,我已经近距离地直面两者。生命就是转瞬即逝,太短暂,容不得多想,我必须集中精力去扮演好迫在眉睫的角色,一心一意投入到死亡的全过程中,我就是拿钳子的掘墓人。”
即便备受冲击,也要不动声色地去面对那淋漓的鲜血。
“在神经外科没有宽宥,必须追求完美。这就像古希腊‘arete’这个词,是一种道德、情感、思维和身体上都至臻卓越的美德。跋涉在情感、科学和精神难题最茂密的荆棘丛中,找到出口,或者杀出一条血路。”
即便在死神面前无力如渺小的蝼蚁,也要拼尽全力去抓住那一点微光。
“我选择医疗事业,部分原因是想追寻死神,抓住他,掀开他神秘的斗篷,与他坚定地四目相对。在生与死的空间中,我一定能找到一个舞台,不仅能凭怜悯和同情采取行动,自身还能得到升华,尽可能远离所谓的物质追求,远离自我那些微不足道的小事,直达生命的核心,直面生死的抉择与挣扎。支撑我们下去的秘诀在于,明白从发牌的那一刻起,你已必输无疑,你会手滑,你会判断失误,但即便如此也要拼尽全力为病人奋战到底。你永远无法达到完美的境地,但通过不懈的努力和追求,你能看见那无限接近完美的渐近曲线。”
经过连续几年住院医生的高强度工作,他获得“美国神经外科医生协会最高奖”,即将成为一名神经科学家,即将拥有属于自己的实验室,然而医生却变成了病人——肺癌晚期。
“我在工作中那么熟悉死神,现在亲自来做私人拜访了。我们终于狭路相逢,正面交锋。然而,多年来我救治过无数病人,如今自己站在这个十字路口,眼前却是一片白色沙漠、空空荡荡、艰险残酷、荒无人烟。”
他叹了口气,“重大疾病不是要改变人生,而是要将你的人生打得粉碎。感觉仿佛神迹降临,强烈的光突然刺进眼睛,照射出真正重要的事情;其实更像有谁刚刚用燃烧弹炸毁了你一心一意前进的道路,现在我必须绕道而行。”
也许最痛苦的不是被确诊为癌症,而是身为顶尖医生的他对自己患的绝症一清二楚,明白要面对什么,连乐观都变成了奢侈品。
然而,尽管无可奈何,他也坦然真诚地面对自己,没有故作勇敢,也没有怀着虚妄的信念,虽然对自己本来规划好的未来悲痛不已,但也要重新出发去开启一个新的未来。
医生与病人的双重身份,大概让他更自觉地承担起引渡自己的责任。余生的前半段,他重返了热爱的手术台,到后面甚至满负荷地工作,“曾经在手术中获得的那种发自内心的愉悦感不知所终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冷冰冰的专注,要去克服不断袭来的恶心、疼痛和疲乏”;后半段病情恶化,体力实在不支,他转而写作,与大家分享自己的感悟,“获得丰富的体验,然后退避三舍进行深思,接着将体验付诸文字,我也需要借助这些字字句句,才能前进”。
他说,“病人们寻求的,不是医生没说出口的科学知识,而是那种必须靠自己才能获得的稳妥的真切感。”
“作为医生,你当然了解生病是怎么回事,但如果不亲身经历,你就不算真正了解,跟坠入爱河或者生孩子是一样的。我一直觉得,医生的工作就是像把两节铁轨连接到一起,让病人的生命旅程畅通无阻。根本没想到,我自己的死亡之旅,是如此混乱。”
“生物体最重要的特征就是奋斗求生。没有奋斗的人生,就像一幅画里身上没有条纹的老虎。多年来与死亡并肩而行的经历,让我更深刻地懂得,最轻易的死亡有时候并非最好的结局。我无法前进,我仍将前行。”
“医生的职责,不是延缓死亡或让病人重回过去的生活,而是在病人和家属的生活分崩离析时,给他们庇护和看护,直到他们可以重新站起来,面对挑战,并想清楚今后何去何从。”
“人类生命本身就是独特的、主观的、无法预测的。也许在组织和研究重复出现的经验数据时,科学提供了最有用的方法,但另一方面,科学却无法用来解释人类生命中最为核心的方面:希望、恐惧、爱、恨、美、妒忌、荣誉、软弱、奋斗、痛苦和美德。”
“癌症的一个残酷之处,就是这种病不仅限制了你的时间,还限制了你的精力,极大地减少了你一天能做的事情,就像一只疲惫的兔子在赛跑。不过,即便我有这个精力,我也更希望像一只乌龟,深思熟虑,稳步踏实地向前。有些时候,我只是单纯地在坚持而已。”
“面对生命的界限,人人都会屈服。我想,进入这种过去完成时的人,应该不止我一个。大多数的梦想和抱负,要么被实现,要么被抛弃,无论如何。都属于过去。而我的未来已经不是一架天梯,通往逐步升高的人生目标,而是一路平坦,铺陈为永恒的现在。金钱、地位,这一切的虚荣浮华,都像《传道书》里对其毫无兴趣的传道者所说的:不过是捕风而已。”
……
在即将步入生命的尽头时,他迎来了自己女儿的降临,然而他终究没有时间了,在这部未完成的作品中,最后是这样一段话:
“在往后的生命中,你会有许多时刻,要去回顾自己的过去,罗列出你去过的地方,做过的事,对这个世界的意义。我衷心希冀,遇到这样的时刻,你一定不要忘了,你曾经让一个将死之人的人生充满了快乐。在你到来之前的岁月,我对这种欢乐一无所知。我不奢求这样的快乐永无止境,只觉得平和喜乐,心满意足。此时此刻的当下,这是我生命中最大的事。”
世间多少人蝇营狗苟,甚至心怀鬼胎,却一生平安,健康自得;而这位医生,优秀高尚、绝症之下还不忘救死扶伤,却被恶疾缠身,生死难料。也许每个读者都会问,这世界的公平何在?
整部书哀而不伤的笔调让自己不由想起了《我们仨》,重病的钱瑗终究未能将这部书写成,于是母亲杨绛便拾起这部书名,写给自己的亡夫和早逝的女儿,在附录中看到钱瑗原稿那歪歪扭扭的笔迹,心头只是一阵酸。
保罗的妻子在后记中这样写道:“他没有故作勇敢,也没有怀着虚妄的信念,认为可以克服或者战胜癌症。他坦然真诚,对自己本来规划好的未来变得无望,他感到悲痛但同时又创造了一个新的未来。”他的好友在序言中写:“他的身体已经化作尘土,然而形象却依然如此亲切鲜活。他活在美丽的妻子和可爱的小女儿身体里,活在悲痛的双亲与手足心中,活在这教堂里的众多好友、同事和过去的病人的表情中。”
墓志铭:
“Then fancies fly away
He will fear not what men say
He will labour night and day
To be a pilgri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