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的收音机史

还有比人更变态的生物吗?星辰闪烁月如钩,人应该谨慎地躲在夜色里,狐疑地眨着绿色的眼睛,在未名的恐惧里,思索着对尘世的困顿。结果有了白炽灯。金乌玉兔东复西,花开花落春复秋,时间应该在惊鸿一瞥或一朝顿悟里才觉得时光竟悄然流去。后来有了手表。生活成了数字的量化。行万里路,读万巻书,舟车劳顿,倥偬江湖,见识应该随着脚掌上茧子的数量和腰部的弯曲度数增长,结果出现了蒸汽绿皮火车。道可致不可求,宝剑锋从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结果人制造出了电视机,传播成功学,快速致富,急功近利。拈花看世界,闻香识女人,百年修得同船渡,结果有了相亲节目。女人通过男人的肚子,钱包和房产证来快速判断能否共枕眠。科技的发展,就是尽量压缩人情事故的中间过程,直奔主题,提高老去的效率。而科技的发展,又渐渐使白炽电灯、手表等器物开始慢慢变得多余,更有些俯仰之间,已为陈迹。人又为此而感叹“逝者如斯夫”,有了念旧。

我上中学以前,没有属于自己的闹钟。早晨起床,要么被墙壁上挂着的那台老式机械噹噹噹地叫醒,要么被奶奶扯着嗓子喊醒。人要还不醒,我妈就杀进房间掀我被窝了。有时,在奶奶扯嗓子喊之前,在老妈杀进屋之前,在梦里似醒未醒前,人也会被屋外村里的广播喇叭给吵醒了。先是一串连续的”嘀,嘀,嘀,嘀...",然后“嗒”的一声音,接着男女主持人开始播报:“中央人民广播电台,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声音比狗叫声鸡叫声和周围大多数声音都大,飘扬在清晨的薄雾里和东方微亮的色中,和光同尘。这是国产第一代的红星牌电子管收音机,长方体,个头最大,像个大木匣子。由村主任收管在传达室里,平日里用红绸布盖着,不经他同意不让碰,也不让看。那时候,清晨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琢磨,喇叭口那里没人,怎么会有人在说话?收音机明明在传达室,声音怎么就跑到几百米外的喇叭里去了?难不成里面住着个小人国里来的小人儿?后来家里有了第一台晶体管收音机时,三天后我就给偷偷拆了,只发现里面除了碳棒,扬声器,电容器等等当时叫不名字的电子元器件外,根本没有小人儿。也许是一时疏忽给丫溜了不成?我缺心眼儿似的又陆续拆了三台。直到彻底把爸妈给惹毛了,厉声喝止我要再敢拆就把我给拆了。

晶体管收音机比电子管的个头要小得多,可以捧在手里,声音沙哑时,还可以换个方向,或是挪个地儿。放在屋内的桌子上躺在床上听,或是搬张杌子到房子外的树荫里,泡壶花茶,就着虫鸣鸟叫蝉唱听,有田连元讲隋唐演义程咬金,生了个儿子叫咬银,还有单田芳哑沉着嗓子说白眉大侠,干儿子房叔安比他大二十多岁。中学时,我一直住在学校里。学校管理上用封闭式的半军事化管理。平日里不让出校门,世界被四周的墙壁分隔成完全不同的两个世界。墙内的人像一群关在断井颓垣里圈养的牲畜,墙外则是姹紫嫣红的花花世界。山阿寂寞,何以消遣?同学间开始有人偷偷使用晶体管收音机,体积小,放挎包里,不易被老师发现。我也有一台。自习室时靠近教室墙边的位置上,天时地利人和,低下头塞上耳机听中超,声音版的金庸武侠剧,还有张雨邓丽君等等。有时课下前桌的女同学也会过来共享一对耳机,动物似的凑在一起,凝神摒息静听里面传来的细小沙哑声。她嘴角还会随着电波里的音乐小声的哼几句曲子,莺啼婉转里,但见眼珠灵动,精光闪烁,眉头蹙起,鼻尖上肌若凝脂。晚上回到宿舍睡前的那段时间,就捂在被窝里听卫斯理那些处处拍案惊奇严重违反物理定律的故事,还暗暗比对班上的哪位女同学更接近于白素。

大一时,我在校后门路边的小摊上又买了一台收音机,集成电路的,轻巧灵便。白天里课外的诱惑很多,图书馆,篮球场等占去了全部的时间。只有在晚上熄灯三省吾身睡不着后,才发现肉体的存在。夜里的窗外风月无边,远处的海消融在墨色里,缈无一物。沿着马路的走向是星星点点的路灯,从近处一直闪闪的排到海岸。那些时候的夜半,我听一个叫“夜色阑珊”的电台节目,女主持人略带颓唐的嗓音曾让我几近着迷。我脑子里常在猜想这该是一个多有气质的女子啊,她应该眉如远黛,白如霜雪吧,她应该比苏小妹更有智慧,比林徽因更蕙心兰质吧。不久的后来,有人人肉出了她在播音室里的照片,我看后世界一片茫然。难怪有人说,喜欢上一个电台主持的声音后,最好不要见到他(她)的容顔。

大二上学期时,我有了个人第一台二手赛扬CPU的PC,连接了校内的局域网。众学子充分发挥网络资源免费共享的无私精神,使局域网里资源异常丰富。电影连续剧自不必说,有时居然还会发现很多涉及敏感题材的视频资料。虽然运行速度比起现在Intel的i5,i7速度慢得像乌龟,但吸引力比起收音机已经足够大了。收音机从此淡出了我的生活。

直到大四上学期的冬天,我们系里要求所有学生分批到老校区的电子实验室参加电路设计实习当“焊工”,终级任务是组装一台晶体管收音机。我们每人都分发到了各种二极管,三极管,电容器,磁感线圈等电子元器件。然后查各类资料设计调制解调,功放,滤波,高低频等等各种电路,最后当把这些元器件按电路设计原理在锡丝熔化的蒸汽里一个个星罗分部到电路板子上时,已经面目全非了。被讲师戏称为“鸟巢”。如果不是那只大个头的扬声器占据了近半个面积,没人会认出这竟是一台收音机。装上电池,打开开关,细细调节选台电容器按纽,居然还真收到了当地的电台节目。这台收音机后来被我扔在抽屉里,除了老四偶尔会拿去晚上用于催眠外,平日里无人问津。毕业时收拾旧物,装上干电池测试了一下性能,发现已没了声音。拆开一看,电路板上早已锈迹斑斑,元器件脱落,成了废品。睹物思及那段焊工般的短暂时光,唏嘘不已。因为需要每天往返于新老校区,我们得比往日提早起床赶校门口的早班车。车所经过的路况,路面像被开心烫卷曲了,起伏不定,坐在座位上颠簸不已,容易晕车。大学里饮食素无规律,我肠胃不佳,上车前不敢吃东西。只能下车后胡乱在路边匆匆吃点赶去上课。两节课下来,肚子的五脏六腑就在叽里咕噜地开会了。

毕业后我开始参加工作,远离了故土,“海角逢春,天涯行客”,从北到南,几年间换了四个城市,长期以来一直跟操作系统,电脑和互联网打交道,收音机已经成了生活里的陈迹。这几年我在手机移动操作系统上写代码,发现几乎所有的平台都集成了收音机这个功能。功能电路和蓝牙,Wi-Fi,GPS高度集成在一起,放在一个指尖大小的芯片里。其实这个功能并不常用。我们在开发时,优先级的level也被放到最低。但在系统调试时,每当发现那个黄色的老式收音机的软件图标时,总会蓦然想起那些老去的时光,那些电波缭绕耳边的岁月,突然会感觉世事茫茫难自料啊,灵魂往往就在那刻里逐渐迷醉,沉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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