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2年 巴黎。
秋季的一个傍晚,郊外H庄园沉浸在昏黄的暮色里。结完了果实的葡萄藤蔓缀满了整个花园。枝叶的阴影里,一泓喷泉默默地吐着水泡。葡萄藤的绿色甚至还溢出了庄园的藩篱,庄园入口的铁栅栏上,几根空空的葡萄枝条在秋风里飘飘荡荡。
梅列日科夫已经失踪了两天。
苏联情报部门海外反间谍军官——“蝎子”上校站在窗户跟前。两天来,每到黄昏,上校就通过H庄园这扇掩映在繁茂的树枝里的窗户望着外面斜阳点染的原野。他的眼眶凹陷,视线专注,像是要用目光撕碎空气一样。可是,他已经站在这,神情凝重地望了两天。
“‘鹰’,还是没有一点消息?”
“蝎子”转身。上尉阿扎耶夫点点头,走到桌子边上,轻轻地把茶搁下。褐色的茶盛放在银色的小杯子里,色彩鲜亮。茶香在空气中暗暗穿行,让人怀想起明净的时刻。
“阿廖莎也没回来,从早晨到现在,”阿扎耶夫盯着“蝎子”,平静地说着,“已经失去了联络。”
“蝎子”再次转身望着窗外,“刘巴和‘马基’之间的约定联络不变。”
“情况不妙……”阿扎耶夫叹了口气,“小伙子们怎么办?”
“蝎子”没有回答。
远处法国原野上空的夕阳被大大小小的云朵撞击着,绽放出一丛丛粉红色的霞光。一些云块的边缘镶上了金色。霞光在云朵与云朵之间不断反照转弯,从一些云朵的空洞和缝隙里飞向自由的天空与大地。高低起伏的地面也是明暗不一。H庄园门前不远处,一条白色的乡村小道蜿蜒而过,可以看见它就在窗户边上拐弯,鲜亮的如同一条乳白色的溪流,把远方的含混世界与H庄园分割开来。这时一阵低低的鸣响倏然而至,又在瞬间停止。
一辆小巧别致的德国吉普车嘎的一声,超越黄昏的平静,在窗户边缘白色小道的拐弯处停下。
“蝎子”心中阵阵激荡。面对着窗外的法国乡野,他的嘴角简单地一笑。此刻,他眼中闪现的光芒,让正在望远镜后面观察着H庄园窗户的党卫军上校冯.施特里特终身难忘。
清晨,森林中的岚雾尚未散尽,乳白色的空气一团团地从棕色的树枝和青翠的树叶间腾挪而上,冲向星光熹微的天空。有一双天蓝色眼睛的克格勃侦察员,年轻的哥萨克阿廖莎,像一条水蛇,悄无声息地穿行在湿淋淋的野草和灌木之间。这片森林是德国党卫军在巴黎郊区的一处秘密靶场。“蝎子”派他凌晨来这里与在这监视了一个晚上的“马基”游击队员约翰接头。约翰临走前交给他一朵黄色的野玫瑰。阿廖莎紧攥着匕首,挪过小溪,躲藏进一片浅水沼泽。冰凉的水混合着沼泽黑泥的清香,从阿廖莎的身体上流淌而去。如同海流欢快地绕过任何一片永远是沉默无言的岛屿和礁石。水草间露出他那双澄澈的天蓝色眼睛,一些水珠在眼睑上颤动着。蓝色的眼睛就像两粒点燃的冰,灼烧着森林中的茫茫白雾。一双让人心痛的眼睛。
像树桩一样隐蔽的德国人在清晨寒冷的空气中苏醒,他们在森林中四散活动起来。低沉的交谈声来自位于右前方开阔地上的MG-42机枪靶位。透过一团团飘飞的烟雾,看见了德国元帅和党卫军上校冯.施特里特。
“梅列日科夫!”
“鹰”矮胖的身体晃动在稀疏的树桩之间。森林疏朗的风中,他肥嘟嘟的脸庞,苍白又难看。
这时有德国人藏在树林里,隔着小溪朝沼泽开枪。两串干脆利落的冲锋枪长点射落在哥萨克年轻的脊背上。稀疏的蓝天倒影在水中,血像红色的柳絮,一缕缕旋转飘散开去。踩着沼泽的水草,热乎乎的血水从新鲜的土壤中挤压而出,发出“咕唧”的声音。施特里特上校闻到了藻类淡淡的香味。某些时刻,红色的沼泽上浮动着树木枝叶的影子和被影子修剪过的天空,仿佛俄罗斯的深秋,杉树叶子落满了深蓝色的湖面。
上校俯下身,用手枪吹灭了水中阿廖莎那两盏蓝色的月亮。
一朵浅黄色的小花飘过红色的水面……
上校没有立刻从车上下来。他回头望了望呈疏散队形展开在白色小道和田野上的车队,两辆装甲车,四辆卡车。光线昏暗,分辨不出颜色。他们像一群大甲虫趴在这法国田野的秋季里。
“上校,……”车后座传来“鹰”发抖的声音。
“上尉,让士兵们行动起来,动作要快。”
“鹰先生,我们会照顾好你。”
第一波攻击开始了。
16名德军士兵端着冲锋枪,拉着散兵线,向H庄园缀满青枝嫩叶的铁栅门逼近。夕阳挣扎在西边的地平线上。浓郁的金色光芒照在士兵们身上。他们左侧的头盔和制服闪闪发亮。皮靴踩在白色的乡村小道上,腾起一层稀薄的烟尘。士兵们在秋天朦胧的色彩中悄无声息地前进。
士兵们之间的尘土突然撕扯起来。浓密的烟尘中,4个德国士兵像是遭到雷击一般,紧握冲锋枪,浑身痉挛抽搐,倒在了白色的道路上……黄昏的哑剧似乎刚刚谢幕散场。H庄园铁栅门后浓密的葡萄藤荫中断断续续响了几下枪声。声音低沉,像是乡间渺远的狗吠。庄外士兵们的进攻队形已经被打得七零八落。受伤的士兵痛苦地尖叫着,滚到道路两旁的田野中。机枪手们低着头,在子弹激荡起的烟柱之间穿梭躲闪。第一波进攻就这样失败了。气急败坏的机枪手把铁栅门里的葡萄藤打得枝蔓乱飞,并且挨个打碎了H庄园房屋的所有窗户。
魁梧的“马车夫”格里沙趴在喷泉池旁边,就像一年前在布格河沿岸的战壕中一样。身体紧靠在转盘机枪上,枪口随着双眼移动,封锁了庄园的入口。一团黑乎乎的怪物突然从野地横冲到门前。是装甲车!德国人重新聚集起来,跟在它后面。夕阳血红的光线像一条条流动的江河,装甲车漂浮在梦幻般灿烂的波光里。车顶的机关枪“嗷嗷”叫着,子弹低低地贴着头顶飞过,打得葡萄藤噼啪乱响。格里沙一推机枪,熟练地就地一滚,从腰间拔出一颗手雷,拨开引信,扔过了院墙。沉闷的爆炸声里,装甲车旁腾起一股黑烟。弹片穿透了轮子和驾驶舱。顶上的机关枪跟着车体一齐歪向路边……
小路上的烟尘尚未散尽,H庄园后院又响起爆炸声。间谍的顽强抵抗让德国人不得不改变战术。上校的装甲车只不过是吸引俄国人的注意。而上尉率领10个突击队员悄悄地运动到庄园后面,趁着前院激烈的交火,翻过院墙。他们朝一扇爬山虎簇拥的窗户投掷了一枚长柄手榴弹。
“刘巴……”阿扎耶夫发疯似地冲进电讯室。年轻的密电员,女情报军官刘巴少校,被炸得血肉模糊。更多的手榴弹扔了进来,阿扎耶夫抱着少校被爆炸的气浪吹向门外。当他们终于在楼梯旁停下来时,谁也不能再把他们分开了。
突入后院的德国人立即搜索房屋,并向前院包抄。曳光弹在浓密纤弱的葡萄枝蔓丛中“突突”乱撞。几枝MP-40冲锋枪的交叉火力,激起了喷泉池红色的浪花……
被堵在前院的士兵们一拥而入。H庄园的枪声沉寂下去。士兵们在卧室发现了“蝎子”上校的尸体。他体面地躺在床上。显然是服毒自杀的。
夕阳终于沉沦下去,只是西天还残留着一丝寒冷的霞光。没有风。H庄园弹痕累累的葡萄藤在这晚霞中低垂着脑袋。
尸体都排放在庄园喷泉池旁的草地上,4个苏联间谍,4个党卫军士兵。泉水早已恢复平静,天色已晚,混沌的水面不时轻轻抖动。
“上校,救护车十五分钟以后到。”
“我们走吧,去向元帅报告。”
施特里特上校回头看了一眼暮色中独自流血的尸体。此时一阵轻风吹过,一朵玫瑰缓缓落向他们。飞旋的玫瑰经过枝叶缝隙时,被最后的一束霞光瞬间点亮,黄色的。随即失落于黑暗之中……
这是个满月的夜晚,白色的乡间小道又洁净如初。灰色的田野上,星光闪烁,各种虫子的鸣叫声此起彼伏。夜风越来越频繁地吹打着车窗,似乎要把什么都忘记……
元帅的五个重装甲师和党卫军的一个掷弹师越过苏波边境向高加索前线挺进。施特里特上校随元帅去了那里。临行前,他安排“鹰”去柏林。“那样会安全一些。”
“一切都结束了,在法国,不是吗?”
“希望一切都有一个新的开始!”
一个星期后。曾经的法德边境。又是黄昏,莱茵河支流上一座公路桥下的浅水里露着一顶德制1935式钢盔的一角。这是属于守桥的德国士兵的。而它的主人又在哪里呢?
护送“鹰”去柏林的车队还有20分钟就要通过莱茵河。车中的梅列日科夫闭着眼睛,窗外是一个多么相似的黄昏!原野上空的夕阳被大大小小的云朵撞击着,霞光在云朵与云朵之间不停地寻觅空洞与缝隙。从空洞与缝隙里,他们急切地奔向他们的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