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介绍：
迪恩－卡尔兰（Dean Karlan），美国知名发展经济学家，现任亚鲁大学经济学教授。主要研究领域为社会政策运作中的随机估计模型及发展中国家贫困问题。
本文2017年发表于《经济学教育周刊》，以跨学科视角解读美国户外竞技真人秀《生存者》中蕴含的经济学哲理，鼓励社会科学家将真人秀文本用于更广阔的分析范畴中。
电视真人秀《幸存者》为教授微观经济学原理提供了丰裕的素材。这档节目的美国版获得了极大的成功。自2000年以来，美版《幸存者》已经拍摄到了第34季，明年还会继续拍下一季。前十一季的收视率稳居当年的收视率前十，更不用提它在艾美颁奖台上斩获的诸多奖项。作为一名经济学老师，我认识用《幸存者》作为案例教学再合适不过，因为许多学生在选课之前就有过观影体验。本文中我会用三个例子来阐释《幸存者》中蕴含的经济学原理。
《幸存者》是怎么运作的？
在每一季节目中，16名参与者会被放逐在一个与世隔绝的荒僻地带。在那里，他们会被划分为2到4个部落。在前半段赛程中，每一期通常包括了两场比赛。第一场比赛是两个部落竞争某种奖励，诸如食物和生产工具。第二场比赛则是为了免被放逐。失利的部落要进行部落商谈，讨论游戏并匿名投票决定一名放逐者。通常节目还会在岛上设置一个隐藏的“豁免人偶”。一旦有人找到它，可以先藏起来，等到自己即将被放逐的时候使用，或者将使用权移交给其他要被驱逐的人。在几期节目过后，部落之间要交换成员。每季过半剩余人员达到10到12名时，部落就会合并。
合并之后，部落不复存在，也就没有部落放逐一说。当然，联盟依旧存在，而且联盟往往建立在先前部落的基础上。合并之后，参与者要进行个人战，游戏中获胜的人可以免予被投票驱逐。合并之后被淘汰的成员将要加入一个“陪审团”。陪审团的职责是观察接下来的部落讨论。等到游戏只剩下两到三名参与者时，陪审团成员将会扮演最终审判的角色，投票决定谁最终获得百万奖金。
陪审团的存在理由及其投票依据不受任何既定规则的约束，虽然确实存在一些传统。陪审团成员倾向于奖励那些“游戏玩得好”的成员。当然，有些时候就是比拼人缘。陪审团成员经常会讨论三个方面：挑战表现（成员在比赛中表现如何，是否靠实力走到现在？），社交能力（这个人受大家欢迎吗？）以及战略性（他们是否有明确的战略战术，在游戏中纵横捭阖？）。
案例一：虽败犹荣
在《幸存者》28季的最后一集中，Woo的表现显示一些选手相比投机取巧获得胜利，更愿意与强者竞争，虽然这样极有可能导致失败。在这一季中，游戏剩下了三名终极幸存者：Woo，特点是极佳的心态和平易近人，但是不那么被同伴看重；Tony，人气高，擅长联盟和全局性战略思考，并且很有可能在陪审员投票中获胜；以及Kass，一名女性，因为之前背叛联盟被几个陪审团成员记恨。
在最终豁免挑战赛中获胜的玩家在确保自己进入决赛的同时可以在其他两名玩家中选择一位淘汰。在挑战赛之前，Woo和Kass协商同意不管他们之中谁获胜了，都会选择淘汰综合实力最强的Tony。这对他们来说也是最有利的选择。接下来的比赛中，Woo取得了胜利。Tony和Kass都尽最大努力游说他淘汰对方。Tony认为他和Woo在大多数游戏中都处于同一阵营，如果淘汰自己会让Woo良心不安。Kass则争辩说选择自己可以让Woo在面对陪审团时更加有利，是Woo的最佳同时唯一的选择。Woo的决定让众人大吃一惊：他淘汰了Kass，选择和Tony一起进入决赛。
在陪审团面前，Woo解释了自己的心路历程。他说自己遵循了跆拳道崇尚的五种精神：自律，诚实，忠诚，谦逊以及身心和谐。一个人应该选择挑战强者，奉献出最精彩的比赛效果，反之仅仅为了取胜投机取巧是不光荣的。然而，他的忠义之举被陪审团解读为消极比赛，甚至有一位陪审团成员把他所说的忠诚比喻成主人的狗。最终Woo因为自己的决定输掉了比赛，甚至在最终投票中，九名陪审团成员只有一位投给了他。比赛结束后，《幸存者》的主持人采访了陪审团成员，问他们如果要在Kass和Woo中选会选谁。八位陪审团成员，包括Tony，都说他们会投给Woo。这么说来，Woo的“错误”让他付出了一百万美元的代价。
粉丝的反应则更加直接了：Woo在想什么？他疯了吗？他是不是神经错乱了？经济学中学生经常混淆“复合效用方式”和“非理性”（也就是俗话说的“犯傻”）。然而，在我看来Woo的选择不存在任何非理性因素。相比踩在弱者身上摘取胜利果实，他更愿意和强者一争高下。这种荣誉感对他来说丝毫不亚于一百万美元。有时候学生认为“行为经济学”可以解释类似的行为。虽然行为经济学确实为经济学家贡献了很多新鲜的概念和模型，但是这个案例并不在其范畴之内。把类似“荣誉感”的概念加入效用方程取决于我们对经济学的理解。这个故事告诉了我们一个简单的道理：偏好包括了很多超越了金钱和消费品以外的东西，而且你所认为他人的“发疯举动”可能并不应该用“非理性”来定义。
案例二：以退为进
《幸存者》第一季的赢家Richard给“以退为进”提供了最生动的注解。游戏进行到只有三个玩家：Richard，以狂妄自大、举止乖张（经常裸奔）和游戏策略（善于组织联盟）闻名；Rudy，一名海军精英老兵，曾经在越南战场战斗过，祖父一样的人物，并且深受其他参赛者和观众的爱戴；以及Kelly，身体强壮，背叛过联盟，不那么受欢迎，但是在豁免赛中屡战屡胜，导致没人有机会淘汰她（同时也为她赢得了尊重）。
就像在第一个案例中提到的，因为游戏只剩下三个人了，最终豁免赛的赢家可以选择自己最后的竞争对手。比赛形式很简单：每个人必须站在沙滩上的树桩上，同时用一只手摸杆。手一旦脱离杆就被淘汰，坚持到最后的一人胜利。这场比赛考验心理素质、身体耐力（因为比赛可以连续进行几个小时）和一点身体平衡性（因为树桩不小，平衡性不是最重要的）。
经过了两个半小时，三个人都稳稳地站在树桩上。随后，Richard让大家吓了一跳：他自愿放开了杆，使自己失去了豁免权。为什么他坚持了这么久之后选择放弃一直是个谜（可能是放弃太早的话效果达不到？）。为什么此时他选择认输是最佳策略呢？
倒过来看，游戏可能有四种结局：
1. Richard获胜，淘汰Rudy，与Kelly进入决赛。Richard和Rudy结盟很久交情不错，但是Rudy不太可能原谅背叛联盟的Richard。因此，Richard相信一旦自己赢了淘汰Rudy，作为陪审团成员的Rudy绝对不会给自己投票。他想和Kelly竞争，前提是Kelly是被Rudy淘汰的才能确保给自己多一票。
2. Richard获胜，淘汰Kelly，因此与Rudy竞争。Richard必输无疑。每个人都知道如果Rudy坚持到最后，他一定会赢。
3. Kelly获胜。如果Kelly赢了，她淘汰Rudy（理由如2所言）。随后，Richard和Kelly竞争一百万美元，但是这里Richard会赢的Rudy的一票，而在第一种情况下Richard会失去Rudy的支持。
4. Rudy获胜，然后随便淘汰一个。不过怎么选，最终获胜的一定是众望所归的Rudy。
因此，Richard需要扪心自问：如果我赢了，我淘汰谁能保证获胜呢？相反，如果我故意输了，Rudy打败Kelly，最终的胜负也没有什么变数。
基于以上选择，Richard实际上做了正确的决定。他释放了善意的信息。Kelly随后赢得了豁免赛（游戏进行了四小时，Rudy无法继续集中注意力，不小心翻开了杆子）并且淘汰了Rudy。因此，决赛变成了Kelly vs. Richard，同时Richard获得了来自Rudy的一票。
这一集生动演绎了“以退为进”的精髓。通过分析不同结果的可能性，我们可以看出Richard的认输是最佳选择。一个更有趣的问题是为什么他不直接从树桩上跳下来？难道他花了两个半小时才分析清楚局势吗？或者说，某种原因驱使他不能过早退出？但是如果他不尽早退出，怎么保证Kelly不会抢在他之前认输，从而把他放在进退两难的境地呢？幸运的是，Kelly坚持下来并且打败了Rudy。如果Richard早点放手，比赛结果是否会改变呢？可能Rudy会识破Richard的诡计，然后拒绝给他投票。当然这仅仅是推测，但它可能成为Richard出力的动因。当然了，可能真相会是：饥饿和酷暑的煎熬耗费了找到最佳策略的时间。
案例三：重复博弈有利于巩固联盟
在《幸存者》中，联盟通常比较稳定，尽管总有一个人垫底。为什么这个垫底的人要继续呆在联盟里呢？如果真的呆在底层，一旦联盟淘汰完联盟外的成员，接下来要淘汰的就是这个垫底了。当然，这个人通常不知道自己垫底。其他人会撒谎：他们说别人排在最末。或者，垫底的人心知肚明，但是怀着事情会发生变化的侥幸心理（可能在一场决定性的豁免赛中获胜从而免于被淘汰的命运；可能社交结构会改变）。有时候情况确实会变化，有时候确实也没变化。
为什么垫底的人呆在联盟里呢？联盟之外的人（通常会形成稍微小一点的联盟）努力争取让联盟成员变节，把其他部落垫底的人拉到自己的阵营里。
在第13季中，库克群岛上就上演了这样的一幕。剩下的幸存者有九名并且形成了两个阵营，分别为5人和4人。Penner是五人阵营的老末，而且知道自己的位置。四人联盟的领袖Yul游说Penner，一旦他换到自己的阵营，绝对不会把他当成淘汰首选。为了增强说服力，Yul向他展示了隐藏的豁免玩偶，威胁他如果不从就淘汰他。当然，这个威胁不足为虑，因为还要受到另一个联盟投票结果的制衡。
Penner选择相信了他的说法，认为自己多少有了点希望。他背叛了自己的联盟去投奔Yul，使得Yul的阵营获得了更大的优势。
接下来发生了什么呢？Yul确实遵守了一部分诺言，但之前的四人联盟太稳固太团结了。Penner还是早早就被淘汰出局。Yul最终赢得了比赛和百万奖金。Yul因为成功招募Penner而获得了所有人的尊敬。同时他在社交和体力游戏方面表现出色。
联盟存在的根基是什么呢？其实很简单：惩罚的威胁，在重复游戏中不断强化。
同样的，经济学里如果市场被两家公司主宰，为什么政府会希望调控价格呢？因为需要持续不断地在同一个市场竞争的两家公司乐于联合起来一起维持高价。如果其中一家由于短期需要降低价格，另外一家也要被迫跟进降价，最终结果是两败俱伤（当然消费者会渔翁得利）。因为市场中存在重复博弈，没有一家公司会愿意背叛联盟，即使有唾手可得的短期利润。他们知道这样的行为不能保持长期的利益。
这样的结盟行为和《幸存者》中的结盟同出一辙。联盟存在时候，虽然存在着一些微弱的联系，人心还是会存在远近亲疏，因为亲近边缘个体意味着会给自己带来未来的惩罚。
这个案例蕴涵着经济学的基本道理，也与博弈论和产业组织有些千丝万缕的关系。由此可以提出一个更大的论点：要有战略性思考。要想想别人会如何回应你的举措？如果你是一家公司，你制定价格。消费者会如何回应？相关的一个小论点是：重复互动可以产生与单次互动完全不同的结果。
结论
经济学教育者经常在抽象的供需平衡模型和不接地气的例子（比如牛肉面还是披萨，看电影还是听音乐）之中挣扎。在教授经济学原理时，我们应该不仅仅局限于囊括“真实”的案例，更要让学生有切实体会，不管是解决个人生活中的问题，还是致力于让世界变得更好。毕竟，经济学不仅仅是一种赚钱的工具，还是一种改善社会的手段。《幸存者》中的三个小故事可能并不包含美好的品质，但是我希望它们能让学生更好地理解经济学原理，认识到经济学无处不在，不管他们喜欢还是相反。
References
Dean Karlan (2017) Survivor: Three principles of economics lessons as taught by a reality television show, The Journal of Economic Education, 48:3, 224-228, DOI: 10.1080/00220485.2017.1320614
Dixit, A. K., S. Skeath, and D. Reiley. 2009. Games of strategy. 3rd ed. New York: W. W. Norton & Co. Karlan, D. S., and J. Morduch. 2017. Economics. 2nd ed. Dubuque, IA: McGraw-Hill Educatio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