斗转星移,前门不能固守他的高姿态,当城市建设与历史发生冲突的时候,历史要适应时代的潮流而改变自己。
前门不应该是记忆的门,应该是生活与梦想的延续。
一位沧桑的老者,海外漂泊五十年,游子的情怀始终怀揣着一张与前门的老照片。
五十载,历史之外,古苍的前门外,一位戎装的英俊少年,身跨步枪,刚毅、自然。
如今,已成老者的他如一尊雕塑,白衣、白裤、白发、夕阳斜射下的前门楼子前,高高地前门是灰墙白玉栏,雨燕飞过头顶,落在琉璃瓦上。
如果时间凝固,那么这是一张最好的照片。
有摄影师把他当成了素材,远远地偷拍他。他发现了,笑着说,“来,再让我跟前门来张合影,以后恐怕再也没有机会了。”
他离开家的时候,是那战火纷飞的年代,哥哥战死在卢沟桥,是抱着炸药包跟日寇的坦克同归于尽的。
父亲忍住悲痛,又把他送上了战场。这张照片就是走的时候,父亲带他拍的。
他出生在一个贫苦的家庭,至今不知道自己的母亲是什么样,在他很小的时候,母亲就跟个山东丝绸商人跑了,是拉洋车的父亲把他和哥哥拉扯大。
他走后不久,父亲就病倒了,没多久就死了,这一切都是后来街坊写信告诉他的。他随部队转战大江南北,后来随部队到台湾,退役后定居海外。
他不富裕,在国外他只是普通的孤身老头,住在养老院,他英文也不怎么好,只能看当地的侨报。
“小伙子,麻烦您来儿。”
他还是满口京腔,一口一个您。
“您甭客气,大爷儿”我回敬。
“得来儿,咱儿爷俩儿有缘,带大爷转转。”
人山人海的前门大街,“都一处”、“全聚德”、“大北照相”等数十家老字号店铺旧貌新颜。
老人凝重而沉思,我问他怎么了。
他叹了口气说:“都那么多年了,味道没有变,影子还在,前门还是我的前门。”
小的时候,他家住在龙须沟,就是老舍笔下《龙须沟》所在地。
他依稀的记得那条臭河,整天漂着死猫、死狗、还有死人,与之相伴的是挨家挨户简易的破烂房里冒出的炊烟,窝头、咸菜、烂菜汤,能吃饱就不错了。
龙须沟挨着老天桥,对于老艺人来说,天桥是伤桥,承载了太多艺人的血泪史,对于孩子来说,老天桥是乐园,有太多可看的玩意,比如练武术、演杂技、吴桥老艺人的训鼠、戏园子的京戏。
“说天桥也许话题说远了,老北京嘛,天桥前门分不开,天桥是我们家的后院,但前门不是我们当时去得起的地方。‘都一处’、‘全聚德’我们只能闻闻,我们经常人在天桥心在前门,巴望着有一天能到前门大吃一顿,能到广和楼听段梅先生的戏。”
说到这里,老人给我讲了一个故事,有一次父亲拉了一个阔商,看到父亲人很憨厚,阔商付了车钱之外,还赏了一块大洋。
当天晚上,父亲早早地回到了家,拉着他和哥哥到了前门,贵的吃不起,可以吃些便宜的,爆肚冯、茶汤李、混沌候,哥俩一通儿猛吃,却发现父亲不动筷子。
他问父亲,您怎么不吃,父亲说,在外面拉车,能经常吃到这些东西。其实他们知道,父亲一天三顿饿了就啃个窝头,渴了就喝口凉水,那个时候还没有尾巴管儿(老北京话,自来水龙头)。他去世的时候还不到四十岁,是营养不良饿死的。
“当年的味道,我一辈子忘不了,望着前门,我似乎又看到了当年父亲拉我们俩吃小吃的场景。”
老人呻吟无语,我扶他继续行走,路两旁的商铺和修缮一新的建筑没有太吸引他的注意力,绕进一个胡同,我问他,还有印象吗?他努力想想了,又摇摇头。
“一线天胡同在哪?”
我告诉他,已经拆除了。
“那些小吃还有吗?”
“有,刚在附近重新开业,我带您去吧?”
“不用了,味道肯定不纯了。”
终于在胡同的一角,我找了北京著名的“蜂蜜酸奶”。那用橡皮筋扎起的瓶口、手感粗糙的瓶身是多少北京人最爱的饮料。
他喝了一口,说没有喝过,但味道不错。我告诉他这也老北京人的记忆,也许这笨拙的“蜂蜜酸奶”很快也要消失,多年后也有人来找。
他笑笑说,但愿别失去味道。
不知怎地,想起了不久前,老作家邓友梅来到前门,举起手杖,指指一座新装修的灰色建筑,怀旧地回忆说:“那儿过去是月盛斋老店,有三百年的老汤,那家的酱牛肉、卤煮火烧特有味道。”
其实,这种担心大可不必,有些人一辈子在记录历史的同时也记录下历史的味道。
斗转星移,前门不能固守他的高姿态,当城市建设与历史发生冲突的时候,历史要适应时代的潮流而改变自己。
前门不应该是记忆的门,应该是生活与梦想的延续。
送老人上车前,他向前门鞠了一躬。
“再见了,老伙计。”老人哭了。
……
“前门楼子九丈九,四门三桥五牌楼;前门楼子九丈九,九个胡同九棵柳;前门楼子九丈九,王口花炮响上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