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感情伤钱——《水浒传》里的金钱观

在传统儒家的观念里,谈钱是再俗不过的事情,恰如“女人祸水”一样,历代文学作品也有意无意的传递出“金钱祸水”的概念,从鲁葆的《钱神论》揭露金钱“无德而尊,无势而热”到朱载堉的《骂钱》,无论是名士还是侠盗,但凡被人倾佩之人,总要对钱表现出鄙夷的态度的,但《水浒传》虽称自己是“梁山好汉”,整部书快意恩仇,酣畅淋漓,对于“钱”,却似乎不是那么标准的“好汉”。

“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为天下担忧,助人为乐应该是传统意义上好汉的标准,但《水浒传》里的好汉却并非如此。小说的九十四回出现了一个会行妖术的人——乔道清,他本名乔冽,陕西泾原人,其母怀孕,梦豺入室,后化为鹿,梦觉后生下乔冽。乔冽八岁始喜好弄枪使棒,一次游崆峒山,遇异人传授幻术,能呼风唤雨,驾雾腾云。乔冽自恃有术,游浪不羁,被称作幻魔君。一日来到安定州,遇到那里一连数月雨无涓滴。州官出榜:“如有祈至雨泽者,给信赏钱三千贯。”乔冽揭榜上坛,作法祈雨,果然甘霖大澍。当地一学究何才,与本州库吏交往密切,便撺掇库吏将信赏钱大半孝顺州官,其余放进自己腰包,仅给乔冽三贯钱,并说:“你有恁般高术,要这钱也没用头,我这里正缺钱粮,兀自起解不足,东挪西撮。你这项信赏钱,依着我,权且存至库内,日后要用,却来陆续支取。”乔冽听后大怒:“信赏钱原是本州富户协助的,你如何肆意侵克?库藏粮饷,都是民脂民膏,你只顾侵来肥己,买笑逐欢,败坏了国家许多大事。打死你这污腌臜,也与库藏除一蠢!”说完提起拳头,劈脸便打。那库吏是酒色淘虚的人,更兼身体肥胖,未动手便是气喘,哪里经得起乔冽这一顿拳打脚踢。库里狼狈归家几日便因伤重一命呜呼。其妻状告到州府,州府差人捉拿乔冽。乔冽闻风而又逃回泾原,连夜带着母亲奔往威胜,更改姓名为乔道清,后又被在威胜作乱的田虎勾引入伙,与宋江军马对阵,术败后归降。

乔冽为什么会发这么大的脾气?豪侠难道不应该是因不忍民生疾苦而做法,并不在乎回报的吗?但乔冽完全是为了赏钱来做事,并没有那么在乎人民的生活,因此在要钱而不得后恼羞成怒,以致杀人。

乔冽这样的行为并非个案,我们常常用“劫富济贫”来形容豪侠,但在《水浒传》里,劫富之后似乎从未用来济贫。“智取生辰纲”一回中,生辰纲是贪官梁中书所得,劫夺本可以算作一件义举,但好汉们夺取的目的却是:“大家图个一时快活”,所以在成功后就将财务分了,连在语言上的“济贫”都不曾出现;在劫富后的通常做法都是如此,一门老少尽数不留,劫掠得金银珠宝米麦粮食进行装载上车回梁山伯。劫掠的手法也不乏血腥,鲁智深因李忠、周通做事悭吝,不愿在此落草,趁二人下山打劫之际,鲁智深竟打翻陪客小喽啰,把酒桌上的金银酒器都踏遍了,席卷而去,随后在瓦罐寺杀了崔道成、邱小乙后,把他们金银劫夺了,把厨房里的酒肉吃了。在武松血溅鸳鸯楼时,杀红了眼的他在杀掉张都监、张团练、蒋门神甚至众多奴仆后,竟然还不忘记把桌子上的器皿踏扁,揣几件在怀里。

这帮好汉爱钱,或许是他们看到钱在这个社会确实有用。借用《金瓶梅词话》第五十七回《道长老募修永福寺 薛姑子劝舍陀罗经》中西门庆的话:“咱闻那佛祖西天,也不过要黄金铺底;阴司十殿,也要写楮镪营求。咱只消尽这家私,广为善事,就是强奸了嫦娥,和奸了织女,拐了许飞琼,盗了西王母的女儿,也不减我泼天富贵。”多少水浒里的英雄在遭受牢狱之灾时,都是因为上下打点了银子方才免受不少皮肉之苦,不然,说不定书里,武松瘸腿、林冲瞎眼这些都有可能发生。

正是由于这帮好汉多爱钱,因此他们衡量他人是否值得交游,是否值得建立亲密关系的标准是,对方是否“仗义疏财”。鲁智深资助金翠莲父女时,向史进和李忠借钱,史进给了10两,李忠给了2两,鲁智深便看不起李忠。晁盖“平生仗义疏财,专爱结识天下好汉,但有人来投奔他的,不论好歹,便留在庄上住。若要去时,又将银两资助他起身。”这点在宋江身上更为明显。金圣叹在第三十六回评说宋江:“其结实天下之好汉也……惟一银子而已矣。”在《水浒传》里,明确记载宋江送银子给江湖同道的就有20次,而宋江为江湖人所称“及时雨”大抵也是因为此。第三十八回李逵对宋江赞叹道:“难得宋江哥哥,又不曾与我深交,便借我十两银子,果然仗义疏财,名不虚传。”比较而言,别人不肯借钱给李逵赌博,他就大打出;他赌输了宋江给他的十两银子后,就抢掳别人的财富,在韩伯龙的酒店吃饭后,不给钱还杀了韩伯龙。所以最令金圣叹耿耿于怀的就是:“以十两银买一铁牛,宋江一生得意之笔。”直至宋江为维护自己名声向他下毒,李逵都毫无怨言。

但疏财也并非全处于仗义,例如施恩与武松。他目的十分明确,他希望武松帮助他夺回快活林,并且他夺回快活林的目的本身也无甚正义可言,不过是两个地头蛇在争抢地盘,而武松却为此血溅鸳鸯楼,还号称自己是“路见不平,真乃拔刀相助”也是有些牵强。

梁山好汉绝非所谓的豪侠,远远算不上高尚,但他们所在的世界真是而残酷,并未因为武功高强或心怀远大志向而免掉生存的压力。因此,面临现实世界中最现实的问题,梁山好汉不可能像贾宝玉一样,站在虚无缥缈的精神世界里。

以阮氏三雄为例,三人原本在梁山伯打鱼,后来王轮一伙强人占了梁山伯,阮氏三兄弟的衣食饭碗便被占去了。官方却更可恶,或是不敢去缉盗,或是打着缉盗得名“把好老百姓家养的猪、羊、鸡、鹅,尽都吃了”,还要索要盘缠,在这样的一个完全没有保障的环境中,生存几乎完全靠自救。

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在生存都难的情况下,要求他们视金钱如粪土,替天行道完全是不可能的,也就无怪乎阮小五这样形容过自己的,也是无数梁山好汉的理想生活:“不怕天,不怕地,不怕官司,论秤分金银,异样穿绸锦,成翁吃酒,大块吃肉”的生活。虽然不怕天地,但也得先有酒有肉,有金有银。

一方面是因被生活所迫,阮氏三雄这样的底层人民不得不“自私”一点,另一方面,其实整个有明社会都越来越正视人心之“私”,这也是《水浒传》发生的背景之一。

李贽有个著名的说法:“夫私者,人之心也,人必有私而后其心乃见,若无私则无心矣。”陈确则更直接的反对所谓“君子不利”的说法,在《学者以治生为本论》中云:“士守其身……所谓身,非一身也,凡父母兄弟妻子之事,皆身以内。仰事俯育,决不责之他人,则勤俭治生洵是学人本事。”认为个人尊严的独立要有“治生”的物资基础,如孝敬父母、爱养兄弟是学者治生求财的责任。此即清人钱大昕所论“与其不治生产而乞不义之财,毋宁求田问舍而却非礼之馈。”“治生尤切于读书”这一点在《儒林外史》中更是得到了进一步的体现。

《水浒传》论及金钱总是一种坦荡荡的态度。好汉们不讲什么“君子之交淡如水”,他们明明白白说自己渴望的生 活是“大秤分金银,大碗吃酒肉”,他们从不会清高地说自己“视金钱如粪土”,他们需要钱,也不忌讳谈钱。梁山好汉的 “义”是惊心动魄的,要的互相间的舍命相助。金银真真实实得拿在手里,生命便多一分安稳,愿意与人分享这安稳的, 方是好汉子、真英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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