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趴在16楼的窗台上,心下快慰。早晨的空气带点丁香的青涩,一点点儿温情地爬进我的胃里。我俯视这个似乎又焕发出生机的世界,对趴着的这个高度格外满意。我闭上眼,微微一笑,纵身跃起,一个猛子扎下去……
(1)我叫红桃K
一九八七年的某一天,我哭喊着来到这个世界。给一些人以惊喜,给一些人以痛苦。无论惊喜与痛苦,那份最大的,我都给了我的母亲。当然,我的父亲的得到的,或许丝毫不会比她少。
“红桃K!叫你去上学你磨蹭个啥!”
“哎吆!妈,让我爸给我请个假吧,我肚子疼!”
“装,再装,这周都请了两回假了还请?!你快点给我起来,你瞧瞧你个男生那点儿出息!”
“妈!我真是肚子……”
“ 你真不去?好,好,康子(我爸)……!你赶明儿编个大粪篓让红桃K上山拾粪去!既然不念书了,就不能呆在家里吃白饭!”
“我去我去,谁说我不去了!”我麻溜儿地翻身起来,用毛巾擦擦僵巴巴的脸,提拉着书包快步往出走,边走边抗议:“有你这么狠心的妈吗,都不兴我肚子疼……”
我嘟囔着嘴,还是没去上学。挎着书包撒丫子就往山窝窝里跑。是啊,我为什么要去上学呢,学校那两间土房子里一点儿也没山里有趣!瘦老头、胖太太的的声音一点儿也没有小鸟的好听!学校外边蜿蜒的的火车呜呜的巨吼一点儿而也没山里小河的哗哗声好听!我凭什么去上学啊,我就不去!鸡蛋,鼻涕虫,花丫头他们都中了魔,成天没事儿老跑到学校对面的山坡上看火车,那玩意儿咕咚咕咚老冒黑烟,跑起来声音跟老天爷打响屁似的吓人,有什么好看的?这些人都着了魔!
我一个人跑到山窝窝的二姐桥那儿抓蛤蟆。这东西看着吓人,其实挺有趣儿。把它们一个个用小绳子系住串成一个圈,拿树梢撩拨撩拨,一个个挣吧着往外蹦!可就是蹦不出去。有时候运气好,抓个劲儿大的大个头,它要一蹦,一圈蛤蟆都得跟着受苦,东倒西歪,窘态百出。但我不是在虐待它们,我只是在和它们玩,然后会把它们全解开放了,还给它们馍吃。可气的是它们从不吃,要么一蹦一蹦跑远了,要么鼓着腮在那儿咕咕的生气。
它们一生气我也就生气了,看着丢在草地上的雪白雪白的馍馍渣,气得眼泪都下来了。心想家里舍不得吃的白面馍我都给了你们,你们居然还不领情,真是小心眼!所以后来我就不再给它们白面馍了,也不用细绳儿绑它,只用小树梢撩拨它,把它们赶到二姐桥下看它们在水里游泳。这东西还挺倔,浅水里它跟地上没两样,一蹦一蹦瞎折腾,粗鲁又可笑。只有到了深水里,它们才像模像样悄无声息地游。
有天中午我回家吃饭,桌子上的饭食格外丰富。有炒鸡蛋,还有鸽子肉。我两眼放光撂下书包后便咂吧着嘴忘情的吃起来,吃了老半天才注意到爹妈坐在那儿碗筷都没动呢。我惊奇的发现他们神情庄重的看着自己,心里突然有点紧张,难道他们知道了我没去上学?!不可能,我一直都是按照上学的点出门,下学的点回家的,从来没有穿帮过,怎么可能会被发现呢!
于是我镇定地问:“爸,妈,你们怎么不吃呢?”
没想到我爸我妈特温柔、特诡异地对我莞尔一笑:“你吃吧,我们不饿。”
“哦。”我才懒得问。反正你们在家什么时候想吃就什么时候吃,不像我一日三餐都有时辰。
可我小小的心灵终究产生出了一丝不安。因为我亲爱的老爸老妈自始至终都一脸安详地正襟危坐。这种情况从来没有过。我隐隐预感到要发生点什么。
直到我抹着嘴巴肚子已经鼓鼓的时候,父亲才眼神复杂地看着我,说:“红桃K,你也长大了,该为家里分担一些了。”说着从地上拿过来一个背篓,“你就用这个竹篓上山割草拾粪吧!”
我惊得一下子站起来:“爸,妈,你们,你们干嘛呢?我还得上学!”
“上狗屁的学!”父亲变了个人似的勃然变色,“啪!”的一下子拍案而起,“你个混账东西,都一个月没去学校了还上学?上他妈狗屁的学!”说着便给我一个响亮的耳光。我看见母亲眼睛里泪光闪闪,咬着唇坐在那儿一直没说话。
我带着对鸡蛋,鼻涕虫,花丫头的恨意开始上山劳动。我瘦骨嶙峋的身躯在用一道道的勒痕记录着我对他们仨人的恨意。我敢肯定是他们串通好了告的黑状,不然我掩饰的那么好怎么可能会被父亲揭穿?而且在我被剥夺了上学权利的这一个多月里,他们竟然没有一次来看我,来找我玩。看见我也是很快的跑掉,要不是心里有鬼,他们干吗这样?
终于,在一个傍晚,我看见落单的花丫头经过我家门前。
我一把拽过来对着她可爱的笑脸就是一巴掌,劈头盖脸一顿臭骂:“你有病还是怎么着?告我黑状!你这嘴怎么就比吸血蚊子的嘴还要长呢!我给你撕了算了!!”
花丫头被我突然这么一下吓得不轻,有点懵,捂着脸怔怔地看着我。可就是不掉眼泪。我又急又气,心想要是真委屈你还不早哭啦,不哭就代表心虚。我越发觉得这罪名是坐实了,抬脚又在花丫头的肚子上踹了一脚,踹得花丫头差点跌进路边的水渠里。这时候她才放声悲哭,边哭边跑,边跑边骂:“红桃K我日你妈!!”这个小婊子,果然有她的份儿!不然她不至于骂我这么凶的话,以前这小丫头从不说脏话的。
“呸!!”我狠狠地往地上唾了一口唾沫,“叫你个告黒状的小婊子害得我没学上!我呸!!”
短短两个月的时间,我再也无法忍受劳动的辛苦,对筋疲力尽的感觉相当恐惧。对上学的渴望瞬间烧得我心焦。于是在山里的露水愈来愈重的某个傍晚,我期期艾艾地凑到父亲身边,嗫喏地央求:“我想上学。”
父亲常常地出了一口气,眼睛里竟焕发出喜悦的神采。我看见他抬起他黑瘦的左手想要摩挲我的脑袋,可是半空中突然又改变方向抓过了桌子上的烟锅。他的神情似乎重新凝重起来。我的心在一点点下沉。
“怎么突然想起上学,不是干的好好的么?”
“……山里冷,那湿气弄得我腿疼……”
“可是以前你挺乐意呆在山里的啊。”父亲有些调侃地说。
“以前……爸,你让我去上学吧!以前不懂事儿,以后我保证再也不逃学了。”
父亲闷闷地“哼”了一声,吐出一口浓烟,说:“干到来年春天吧!那时候,正好接上你荒废的茬。”
我的心带着对父亲的不满一点一点雀跃起来,甚至无缘无故神经兮兮掉下两行热泪来。
我并不是一直干到了来年春天。
因为母亲怕我冻了的手来年春天会痒,会不好写字。父亲也没有再坚持让我去山里做什么活。事实上,我也不认为有什么好做的。
那是我过的最舒服的一个冬天,成天呆在家里什么活也不干,还可以睡觉睡到大晌午。只是一般情况下,母亲会早点让我起来。他说我得学会做饭。西红柿炒鸡蛋,拉面条,西红柿炒鸡蛋,拉面条……我反反复复做了一个冬天,吃了一个冬天。母亲说,这两样一个能吃饱,一个能吃好。我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强压着内心里蒸腾起来的羞愧,望着石磨上母亲辛苦攒下的鸡蛋变成一顿空壳,在太阳下泛着光亮。
对于鸡蛋、鼻涕虫、花丫头,我已不再那么恨得牙痒痒了,我以一种压根儿瞧不起的心态蔑视他们,看着他们灰溜溜地一次次从我家门口经过。有一次我甚至小大人似的对鸡蛋和鼻涕虫说:“你们别那样躲我,我又不吃人。”可鸡蛋和鼻涕虫还是惊惧地跑掉了。
春天的时候,我终于又去上学了,当那个糟老头子扶着老花镜点名时,我响亮地喊了声“到!”骄傲地把“红桃K” 三个字炸到大家的耳朵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