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六的内裤

  我一向对自己的记忆力是非常有自信的,同时我也发现了个严重的问题,随着年龄的增长我的记忆力越来越差,有时候常常为了想一件事情而捶胸顿足痛苦不堪,甚至直想用头撞墙——难道我的记性已快赶上老年痴呆了?

  今天我又想起了老六,可我实在想不起老六的原名叫什么了,我想你们可能都有过如此经历,叫一个人的绰号叫久了,他的原名就慢慢淡忘了,直到有一天某人问你:王二真名叫什么啊?我靠,当场就傻眼了,怎么也就想不起来了。今天是我自己问自己:老六真名叫什么来着?想了整整一天外加两个小时零三分还是毫无所获,其中还发信息给我初中的同桌:你还记的老六真名叫什么来着吗?她很快回了我:神精,问这干吗?我也忘了。我们两个曾经有过那层意思在上中学的时候,她可能误会了我的意思以为我想旧情复燃,但我的座右铭是:好马不吃回头草。我觉得这样下去,别人都会以为我是神精病,为了避免被人认作精神病,所以我放弃了想老六真名这个问题,为此又为我的记性伤神了半天。

  老六确切说是我上初三时的班主任兼英语老师。老六姓陆,因为和大写的陆相同,我们班里暗暗地都叫他老六,后来叫的人多了,就传到了他的耳朵里,他在讲堂上笑笑说:The six is very good。我们在下面愣了半天,然后开始大笑,老六就跷起兰花指在黑板上写字。这里有必要说一下教英语的男老师,虽然我讨厌上学,教过我的英语老师也没几个,可我发现每个男英语老师都很女性化,我的同学们也如是说,用我们方言说就是:二个椅子(发音是这样的,这四个字可能不是这样写)。跷兰花指,说话阴阳怪气,笑的时候捂嘴,不知道是人家学了外国的东西人性发生变化还是这样的人才能学好英文。

  我就读的是市重点二中,办学有几十年历史了,据老六自己说教英文也有十年多了,一直是平平坦坦,升不上去。老六说当年刚到二中时,全二中只有三个英文老师,那时上大学的人就少,修外语的就更少,老六为什么选取了外语课,这其中还有个小故事:老六上高中时暗恋过一个女生,人家那女生对西方文化崇拜的不得了,转而对西方生活也充满了无限向往,上大学后自然而然报外语课,老六不知道是潜移默化还是头脑一热,跟着也报了外语系。那女生上大学后不久就和那些国外的导师们打的火热,老六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可是自身条件没有优势,那些导师们大多是男性,同性相斥,这个道理是自然法则,所以一直和人家走不到一起去。最后只能眼睁睁看着那女生打着爱情的幌着坐上飞机飞向了加拿大,老六现在看到温哥华三个字还会心痛。

  老六的暗恋就这样告了段落,然后不得不考虑自己的生活问题,最好分配回市二中任教,一教就是十多年,如果老六像别人那样能说会道,现在当个教导处主任应该没任何问题,关键是老六学外语的,大概慢慢就忘记怎么说中国话了,以至于一说话像个小孩子还会不好意思害羞,有时候讲课出了笑话,还会脸红。老六做我们毕业班的班主任,用老六自己话说:教学十多年了,终于当了个主任。

  老六除了讲课,不太会管理班级,他对我们要求也不严格,让我们按自己的兴趣所学,这就得罪了其它科的老师:不知道你们班主任怎么想的,现在都毕业班了,还整那么多没用的。其实我觉得老六是个挺不错的人,如果他不在我面前跷兰花指的话,我一点也不讨厌他。那时候我的英文学的非常棒,所以倍受老六青睐,经常把我叫到办公室去谈话,问什么打算考哪所高中啊,有什么理想啊,家里怎么样啊等等类似的问题,但那时我已经相当叛逆了,压要没想过要考什么狗屁高中,老六的话也成了耳旁风,从来是一出他办公室,他讲了什么我一点也记不起来了。不过现在想来感觉真对不起老六,他对我真的挺不错。老六知道我家离学校远,就不让我上晚自习和早自习,于是我成了毕业班唯一一个不用上早晚自习的人。好像当初我一点不领情似的,天天旷课迟到上课睡觉,老六后来看到我也是用一种可惜痛心的眼光,我就想起鲁迅的滕野先生来,我想是不是我太坏了?所幸的是我成绩一直名列前茅,这也是唯一让我觉得还不愧疚老六太多的地方——总算我成绩没有给老六给班级丢人。

  老六给我的印象是个相当节俭的人,一年四季差不多总是那么两套衣服,一幅大边框的红褐色眼镜,头发常常是油油的,大概是很久没有洗的缘故。关于老六的内裤,那真是一个偶然。有一次上课,我抬起头无意间看到老六的裤链没有拉上,隐约可见蓝色的内裤夹杂着白色条纹,让我不禁想起以前的年轻人常穿的那种蓝色白条秋裤。那时农村很多人都这样,秋裤穿破了,就剪短当内裤穿。我当时心里很想上去告诉老六,可老六正在神采飞扬呢,这可如何是好?其它同学有看到吗?突然间我心乱如麻,没一点心思听课。

  就在老六停顿的片刻,我突然举起手,老六问我怎么了?我一手捂着肚子说:老师我肚子痛,想上厕所。老六说:那快点去吧。我站起来走到门口,在门口转身给老六使了个眼色,老六看着我,我指了指下面。老六低下头,脸倏地红了,像个苹果,可爱至极。哈哈,我当时好想好想笑,但还是忍住了。下了课老六把我叫到外面,在通往教师办公楼的天桥上,老六说:郭小三,谢谢你。我当场就晕了,长十几岁,还是第一次有老师对我说谢谢。

  我不知所措地说:没什么的,就是不知道其它同学看到没有。

  老六有点窘迫地低下头,说:无所谓了。

  我说:陆老师,应该买个好内裤了。

  老六的脸色就暗淡下来,说:内裤穿在里面,又没人看见,将就一下吧。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觉得自己会不会伤了老六自尊。老六却说:上课去吧,还是谢谢你。

  我接受了老六的谢意,顿然就想买条内裤送给老六,这个想法把自己吓了一跳。妈的,送内裤给一个男人,会不会让人怀疑同性恋啊。但我当时就特别想买一条送老六,整整想了一个星期,星期天早上对我妈说:妈,我昨天把小军的单车骑坏了,给我二十块钱。

  我妈随手塞给我二十块钱,说:以后别乱动人家东西。

  我拿了钱却不知道该去哪买内裤,说实话我的内裤全是我妈买给我的。还好当时我们市里开了家很大的自选商场,然后我就跑到超市区,看到内裤就傻眼了,我该买多大的?服务员小姑娘过来问我:小兄弟你要买什么?

  我说买内裤。

  她说自己穿还是送人?

  我说送人。

  她说多大?

  我说三、四十岁吧。

  她从货架上拿下来一款给我,说:这个了,不合适再换。

  我像偷了别人东西似的拿上就跑,还换什么换。

  老六的家是学校分配的教师宿舍楼,比我想像的要小的多。家里摆满了乱七八糟的东西,上小学的儿子正在写作业,老六不在,师母躺在床上,病脸苍黄。怪不得老六那么节约,原来老婆一直卧病在床。

  我说:师母,陆老师呢?

  师毒欠了欠身说:陆老师去城郊的地里了。

  我说陆老师还种地?

  是啊,自己乱种了两块地。

  我心里突然觉得满不是滋味的。师母见我不说话问:有事吗?坐吧,别站着啊。刚子,给哥哥倒杯水。

  正在写作业的刚子起身去拿暖瓶帮我倒了一杯水递过来,然后又坐下去写作业。我握握手里的内裤,感觉很不好意思。

  我说:我来送件东西给陆老师。

  师母咳嗽了两声说:你拿回去吧,陆老师是不会收你的东西的。

  师母……我不知道该怎么说下去。

  你拿回去吧。

  我不知所措感觉有点尴尬,拿着内裤又出了老六家门,然后一直藏在自己的书包里。

  后来有一天星期六下午,要放学时,老六不好意思地说:星期天谁有空?去我家地里帮一下下忙。

  我想起师母说老六去地里的事,然后马上举起了手,我们这群城里孩子对种地也是充满了兴趣,陆陆续续好多人举起了手。

  星期天我们跟着老六去了城郊的地里,任务就是掰玉米。我们兴趣昂然搞的热火朝天,下午太阳还老高我们就搞完了,老六流着汗笑呵呵地说:还是年轻人厉害。

  晚上老六非要请我们吃饭,我们都以各种各样的理由推脱了,一个个骑自行车走掉了。我走在最后,老六一定要我去他家吃顿饭,说:一伙人请不起,你一个小家伙能吃多少?

  我执拗不过,随老六去也,抓起书包,才想到还有一包内裤没送给老六,今天无论如何也要送出。

  吃完饭我说我要走了,老六说我送一下你吧,楼道里黑。在走廊里,我拿出书包里的内裤递过去,说:陆老师送给你的。

  老六接过一看,脸又变成了红苹果,没有说话。

  我转身就走,到楼梯口时,老六说:下楼小心点。

  我转过身,微黄的灯光下,老六显得很瘦弱,挂在门口铁丝上的蓝色白条大内裤在静止的风中沉默着……

郭小三

郭小三|平面设计师,摄影师,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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