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狐啸(白蓝)
“世上有灵狐,生世不离丘。九尾扶摇现,解君万般愁。”
李白化了原型,蜷在殿角的蒲团上,绛色长尾盖上脑袋,露出尖耳,时不时抖两抖。
粉雕玉砌的小王子被母妃搂着讲神妖怪谈,贵妃笑盈盈点着幺子的鼻尖,“说不准肃儿救下的便是只灵狐呢。”
高肃抽抽鼻子,扭头看一眼前几日从父王手中讨下的紫毛狐狸,一本正经道:“若阿毛是灵狐,怎的会被世间浊铁锈铜之物所伤?”笃定道:“必然是个普通畜生。”嫌弃瞥一眼:“只是忒能吃罢了。”
贵妃攥了香帕掩唇笑,眉眼都是慈意。
楼兰皆知王上幺子得宠早慧,善言性慈,自小眉清目秀的颇讨人欢喜。前几日王族围猎,楼兰王一矢即中,小王子心善,不忍一只罕见的绛色狐狸丢了性命,急急地讨了来,安置在自己殿中好生照顾。楼兰王向来偏疼这个幺子,有求必应。
李白听得少年稚气言论,抖抖尾巴,转了脑袋寻个安生姿势继续睡。黄口小儿,所知甚浅,不必相较。李白朦朦胧胧间闻得“畜生”二字,心下默然,又抖两下绛色长尾,才把胸腹间一口郁气吞下去。
据传世上九尾灵狐万年一遇。莘莘狐族得道者中,若成了一位九尾的妖,自然脱了妖籍,荣登仙尊。李白漫不经心地想着,他资质不凡,长老们皆说过,李太白迟早是要做仙的。他得道不过千年,就修得八尾。若不是生性风流吃了亏,怎会沦落到堪堪凡间铁器就伤得他?李白舔舔臂弯缠的齐整的白纱,一嘴子苦辣味。什么药,真是烈性。
小王子起了身,向贵妃行礼拜别。李白敛起一副困倦样,起了身抻抻关节。他对这些凡人母慈子孝一点兴趣也没有。他关心的是贵妃又赏了爱子什么好吃食。
楼兰美人、美食、美酒三绝,他素有耳闻。高肃虽瞧不过他这幅懒狐狸混吃等死的模样,他也看不上楼兰小王子金口玉言赐得的芳名“阿毛”---啧啧,够蠢。不过看在高肃招了名医为他治伤、分他好些美味、楼兰宫娥颇有风情且小王子本身相貌卓然的份上,他堂堂狐族英杰,暂且委屈,以兽态流连人世。
李白咔咔地咬着蜜汁奶酒烤鸡,高肃蹲着身子撑着脸看。寻常畜生罢了。他想着,却总觉得这畜生有些灵气。单看这吃相,并无半点粗野的兽性,倒有几分豪迈之感。
但阿毛确实好能吃。
“总归是个通人性的能吃的畜生。”高肃暗自嘀咕着,吩咐侍女给阿毛备些淡味的药汤,顾自走了。
二更天。
李白顺顺腹间白毛,侧耳听听宫外响动。猛然一阵风哮,殿外守卫裹紧了衣甲,搓搓手道一句邪风真冷。
哪门子的邪风。李白暗笑一声,轻轻悄悄步下软榻,踱入内室。探吻挑开紫金流苏帐,看看小王子睡的安稳,放下帐跳上漆金镂空雕花凳,淡淡烟雾缭绕开,身着紫氅的青年端得一副风流相,一双雾霭蒙蒙的狐眸眼尾上挑,两弯柳眉斜飞,挺直鼻梁是不同于楼兰人的秀气,唇角扯出的弧度总是三分轻狂三分哂笑,拧了二分的深情和二分的勾人,倒是别有一番姿态。
李白总是笑着的,混了那双似是半愁半喜却无情愫的绛眸,当真是仙气掺了邪气,英气伴着妖气。
冷眼看世间,笑语戏人寰。
实在妖孽。
穿堂劲风袭入,在另一个漆凳上游龙般盘了阵,白衣白甲的男子显了真身,金色龙角流着暗光。韩信随手捻个诀罩住二人,噗地笑了出来。
“太白,你也有今天哈哈哈哈哈哈!”
李白翻个白眼,凭空拎出一个青瓷盏,抢过韩信手中马皮囊袋,“这次是什么酒?”
“鞑子的青酒。”韩信任他夺,又继续取笑道:“着了个蛇娘的道,啧啧,怎么说来着?真是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可惜是朵喇叭花……哈哈哈!”
李白任他笑着, 顾自斟了一杯,淡淡道:“天道好轮回。等你龙困浅滩遭虾戏,我再来好好取笑你。”
“那你等着吧!”韩信不以为意地摆摆手,奇怪道:“这都七日了,凭你的修为,那点皮肉伤该好了吧?”
“还需七日?”李白嗤了一声,只闻闻就把酒盏一推,“那毒虽狠,半个时辰押过去就能逼退。”冷哼一声,若不是抱着中毒之躯结果那千年蛇精,颇耗灵力,怎会精力不济被凡人所伤。
韩信笑笑:“既然痊愈,为何不走?”
李白微眯了狐眸,指尖一下一下敲着梨木桌:“为何要走?楼兰美酒美人尽在兰陵宫,走了多亏。”
“说到美人,”韩信冲着小王子的床榻挑挑眉,“这兰陵高肃可是远近闻名哪。”
“说来也是。”细细想想,倒是不曾近情事近百年了。百年来专注修炼,不近情事。若不是察觉了功力隐约有九尾之势,一来想着成仙前放肆一把,二来确实憋的紧,怎会轻易被那蛇色诱,为她所害。高肃虽说年幼,确实好看,比美人蛇还养眼。不禁也瞟去一眼。
“倒是个短命的。红颜薄命啊。”韩信感慨一句。
李白嘴角一勾,也懒得纠正:“又去看天镜了?高肃还能活多长时候?”
韩信伸出一指。
李白若有所思,似是自言自语:“倒是可惜。”唇角一掀露出犬齿,嫣红舌尖舔了舔。
韩信看的毛骨悚然道:“你想作甚?这小王子还未束冠!”
李白笑地邪气:“天香阁的雏倌儿还不及他大。”
只有一年好活,这般的样貌,同他这快升仙的妖快活一场,也不算他枉来人间一遭。
韩信白眼相加,唾他一口:“禽兽玩意!”
高肃迷迷蒙蒙的,只觉身处冬日的伙房里,四处都是温热的雾。冥冥中像是有人引着,迷雾渐散,眼前是个泛着热气的池子,岸边青石犬牙龇互的,隐约是个林间石潭的样子。揉了眼再细细瞧去,依然除了那一泡热泉,什么都看不分明。
忽闻水声潺潺,缥缈烟雾间逐渐现出个人影,渐渐走近了是个披了发的男子样,彪腹狼腰,五官看着不真切,紫发浸了水,懒懒挂在肩背上,头上生着一对尖尖兽耳。
远非凡间物。
他冲着高肃招了招手。
高肃晕晕乎乎地向前走了一步,迷茫间觉得诡谲无比。
男子轻笑一声,声音清朗。
像是受了惊,高肃猛然站定,犹犹豫豫地踱踱步,竟有几分转身想逃的意味。
迷雾深处不知谁轻声叹,李白捻个诀,倏地现身到高肃面前。
素来养尊处优的小王子还是第一次见到如此鲜活的成年男性身体,好看的柳叶蓝眸瞪得老大,脑袋是灌了浆的昏,四肢是浸了铅的沉,直愣愣地杵着,嗓子里憋出两个字:“放肆!”少年人未变声的强作镇定稚言听在李白耳中,还有几分奶声奶气。
甚是好笑地,李白附下身,幽蓝狐眸盯进高肃摇摆乱瞟的眼里,施施然道:“我如何放肆了?”
高肃只看了那妖孽的眸子一眼就挪开视线,无意中瞅到某处毛发茂密间垂下的一根更是无措,汉白玉雕的小脸爆红,从耳尖到锁骨都泛着艳色,吭叽道:“你,你在王族面前,赤身裸体,不知羞!”想了想,忽地拾回些骄矜王子的气度,喝道:“你可知我是什么人?快快送我回楼兰,我……”
李白言笑晏晏,一指点上高肃喋喋不休的粉嫩薄唇,微沉了眸,带着笑意道:“高肃,你可知我是什么人?”
小王子在对方道出自己名讳时,再一次惊地不知所措,连这摸上自己脸侧的无礼动作都无心相较,傻傻地瞪着愈靠愈近的那张邪魅面孔,鹦鹉学舌道:“你,你是什么人……”
李白啧了一声,鼻尖相抵,轻飘飘道:“你男人。”就冲着那水光润滑的粉唇咬了上去。
啪!咣!咚!
高肃猛地坐起,捂着胸口喘个不住,嘴角沁出点点血迹,延至脖颈的潮红未退,柳叶眸中水光点点。
被一掌从枕边击飞撞上铜镜再折到地上的李白龇牙咧嘴。他化了狐型蜷在高肃枕边,本设了个意#淫之境,已搂了温香软玉在怀,谁知这高肃竟被挑弄到七晕八素之时狠狠咬了一嘴舌尖血喷他一脸,接着挣扎着就是一个大耳刮子。
高肃惊魂未定,守门的宫娥侍卫听见了动静急急掌灯,通房的侍婢步入内室连声询问殿下安好。高肃倒过来几口气,要漱口。众人瞧着王室中最得宠的小王子吐出一口暗黄色的血水,登时心都吊起来。
高肃摆摆手,眼神随意一梭,瞥见着粉衣的宫女怀中拢着不知从哪个角落里提溜出来的紫毛狐狸,毛茸茸的尖耳一耸一耸的,眉头一蹙:“把阿毛抱来。”
狐狸安安分分缩在锦绣的背面上,迷迷瞪瞪看他一眼。高肃拧着眉撸了两把毛,面无表情提着李白两颊的皮肉同自己对视。
李白好生无辜地看着他,摇摇油光水滑的尾,又抖一抖耳。
高肃嘴角一抽,猛地揪了那尖尖耳朵一拽。
李白拉长了声音尖啸一声,像婴儿啼哭,四肢蹬拽着就要跑。宫娥不知高肃生气是何故,又怕这畜生的尖利指爪伤了金枝玉叶,几个人扑来摁住李白,好叫小王子肆意蹂躏那对狐耳。
这动静,见者伤心,闻者落泪。
好容易高肃使够了性子,年长的侍女战战兢兢问小王子今夜到底怎的,阿毛犯了什么事?
高肃瞅一眼垂了耳朵安安分分委委屈屈缩在他怀里的紫毛大狐狸,虽说被无故拧了一顿,却仍有几分讨好意味地舔舔他指尖,顿时心情大好,轻描淡写道:“发癔了,无事,都退下吧。”
韩信化了条小指粗的白龙倒勾在悬梁上,闷了声笑地上气不接下气。
次年。
高肃缩进暗格,簌簌发抖,听着一墙之隔的腥风血雨。
楼兰已破。
李白大马金刀地跨坐在露出木茬、斜斜欲倾的雕梁上,眉眼平平,笑意淡淡,手下一划,一股火光平地而起,绕着藏着高肃的小楼烧得密不透风。乱军看得这般火势也无什么进去搜人的念头。这样大的火,即使藏了什么,也该化为一抔焦土。
高肃惊恐地听着噼啪火声和鼎沸的人声马嘶,小小声捂了嘴抽噎,怀中抱的是母妃仓促间塞给他的一把匕首,脸贴了沁凉的刀鞘,慢慢闭了眸。
大唐的铁骑在黄昏时如潮涌吞噬一切,又在月出后隐没在荒凉外滩上,独留楼兰的断壁残桓闪着血迹,映着火光。
李白听了四下寂静,默不作声地闪进阁中,掰开两片木板,看见高肃紧握了刀,一脸惊惶失措。
他垂了眸,伸手去拽高肃手里淬了毒的利匕。二指钳住锋刃,一寸一寸向下滑。高肃战栗不止,脸上仍有泪痕。冰恻恻的冷意顺着抖动的刀尖,爬上李白的指缝,混入他的血脉,连着那颗千年无波无痕的心也跟着颤了颤。
他终是摸上了刀柄,握住了高肃冰冷的手,食指在高肃腕处一掐,泛着暗光的匕首叮啷坠地。高肃怯怯的,抬着雾蒙蒙的蓝眸,抖抖索索,像陷入绝境又暗怀希冀的小兽。
李白定定看他,低下头吻上他眉心。高肃还在抖,他缓缓把人拉进怀里,拉开狐裘,裹着浑身冰凉的小王子,一下一下,轻轻抚着背。
李白半蹲着,高肃也只到他的胸口。他觉得胸口震了震,逐渐湿热。他看不见高肃的脸,只看见少年瘦削的肩膀上下抖动,抓着他衣襟的细白手指关节泛青,好久才传出一声压抑到扭曲的嚎啕。
李白默然站着,把国破家亡的小王子紧紧箍在怀里,不停地轻吻他的发旋。等到高肃慢慢发出哽咽的的鼻音,李白才微微后撤些许,捏捏高肃耳垂,低声道:“走吧。”
寒夜沉影,暗沙浮动。
凉月恻恻,阴风习习。
李白掌中捧着妖火,怀中搂着高肃。
小王子窝在他怀里,湿津津的小脸枕着他的胸口,半靠半躺的,叠腿躬腰,一手按着抱了一路的匕首,一手攥着李白大氅的一角。他睡的不沉,偶尔啜泣一声,抖索一下,李白就沉默着把狐毛大氅紧紧,护着小王子的腰,将人再往身上捞捞。
沙漠入夜堪比入冬。高肃抽抽鼻子,李白掌中生火,不动声色地把火朝人靠近些。他坐背倚沙丘,一腿屈膝竖起,一腿耷拉着拖地,微微映出光的青瞳眯着,看似惬意散漫,却是一动不动地坐了两三个时辰。
小王子平日里再怎么娇纵,也不过是个舞勺小儿,陡经家国破灭,软的像团嫩豆腐。李白从废墟里把人刨出来,有些嫌他一身污灰血气,外衣草草扒了就背着,狐毛大氅裹了两个,高肃紧紧扒着他的肩,搂着他的脖子,偶尔往那狐妖的绛色长发里蹭一把鼻涕眼泪,李白抖抖耳,也不问他。
高肃哭累了,鼻音浓浓的,终于想起这茬:“……阁下何人?为何救我?”还打了个哭嗝。
李白搂着他股臀处,把人再往上托托:“去年小殿下救了只紫毛大狐狸,正是区区,特来报恩于恩人。”
“你……阿毛?!”高肃抱着李白的胳膊紧了紧,脸不自觉地往前凑,李白只觉一股子湿热之气直往脖颈处钻,忍不住偏偏头。听了自家曾用名就是眉头一跳。
“区区自名李白,殿下不妨以太白相称。”顿了顿,蹭蹭肩头高肃湿软小脸,不由放柔了嗓音道:“小殿下可要记住了。”
“……嗯。”高肃默了许久,轻轻道:“楼兰已亡,不必再谈殿下……”
“肃儿。”李白何等聪明,打蛇随棍上,再偏了脑袋去贴小殿下的脸,声音低醇,像是沉在夜光杯中的一抔奶子酒。
报恩之辞,自当两说。那日就算高肃不出手,他自有千万种伎俩哄地楼兰王放了他。如今他从天命难违里捞出个活生生的高肃,怎么瞒过天上地下,还是个难事。
天命不可违。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只望高肃日后活的机灵点,他再动点手脚,天地汤汤,还怕藏不住沧海一粟?
不过略费心神。他想着,又看一眼高肃。举手之劳还能继续善行,若是高肃扰了他修行……
桃花眼眯地狭长,泛出一丝厉色。
就送他去见阎王。
他漫不经心想着,又把高肃往狐氅里裹裹。
高肃果然是个省心省事的。李白把人往伽陵山一丢,自己便摸了个山中老人学艺,学的尽是些上不得台面的本事。人各有志,李白能猜出他打的什么算盘,来来回回离不开楼兰王妃死前塞给遗孤的利刃。
且看高肃半大孩子,及腰高的年岁,今日攀崖摘毒草,明日盘松射林鸢,腰间别把匕首,动辄丢来掷去,盈蓝汪汪如春含水的柳叶眸,多少水分都被楼兰的腥风血雨涤荡个干干净净,平日里看着烟霾沉沉,眼底却是沉寂着坚冰的冷。
像他那把日夜搂在怀里淬了毒的隐刃,不显山不露水的幽光,一刀封喉才爆出的狠。
李白也不是万事都不管的。老头子是个心狠手辣的货色,太白虽是叨叨着任高肃生死由命,也看不过自个从火海里背出来的小玩意真折在深山老林里喂狼。高肃抱着断肠草在峭壁上刚滚一个骨碌,他老人家就挥挥手捻捻咒。筋骨未成的孩子从百丈高崖上噼里啪啦摔下来压断了不知多少枝枝丫丫,最后挂在一根脚脖子粗的藤上晃来晃去,一身跌打的皮肉伤,愣是没伤着那张惨白小脸。李白看看,满意地走了。
高肃也不是傻。一日被条金棋盘在腿上来了一口,咬着牙放了血便眼前一黑。再睁眼时,迷蒙间只觉摇摇晃晃地有些作呕,眼前重了几层影才认出两只尖耸的狐耳。
他叹息一般,唤了声太白,心安理得两眼一闭,把脑袋往狐毛大氅里塞。
李白低低应了,亲亲他眉心,蜻蜓点水,把沉了些的少年搂地更紧,不紧不慢地走向下山的路。
救一次也是救,护两次也是护。
成了精的狐狸哂笑。笑自己红尘打滚千年万载,却在弹丸之地、片土围栏间遇上一个短命人,一眼就入了凡世。
什么报恩,李太白,你不过是忍不得看着他死。
高肃也是有些小性子的。是幼兽认了父兽般的,在山里受了气,再见李白时总要嘀咕几句。
譬如山野里总有小子,指指戳戳高肃,背地里说他比山下的小娘子还要俏。高肃年龄小,气势却足,斜斜横一眼过去,嚼舌头的便把话头都咽下肚去。
反正也打不过,偷偷摸摸说两句心里也是舒服的。
高肃再不当回事也会不爽,终于扯了李白袖子,哽哽唧唧要在脸上动刀子。
李白骇然:小祖宗!这是暴殄天物!
高肃气哼哼地,自己司见血的行当,长得不凶,急人。
李白想了想,隔几日夜里来看高肃时,带了个面具,笑盈盈地往他怀里塞。高肃拿了看,是个精铁的半面,边角隐着张牙舞爪的睚眦,气势汹汹地。
于是欢欢喜喜地戴着,故意散了辫子,点根蜡烛头发出阴测测的光,沉下声问李白:“凶不凶?怕不怕?”眉眼间都是孩童的快意,故意拧起的眉头也锁不住眼里的喜。
李白装模作样缩缩脖子,懒洋洋道:“啊呀呀,好凶啊,怕死了!”
高肃不开心了:“根本不凶,你骗人。”
“不骗你。”李白把少年往怀里一带,笑道:“确实吓人。”
但我不怕。
李太白怎么会怕他的小玩意呢?
那面具,从此就戴着了。
出山那日,高肃一人背着行囊,冲着白雪覆顶的伽陵山磕三个响头,头也不回地直奔京畿而去。
途间驿站里仍悉悉索索地梦回六年前的楼兰,唐人的长枪短刀,轰轰炮火。他流着泪,在黑黝黝的回廊里逃命。母妃的脸映着斑斑仄仄的火光,往日平和容色狰狞地像沙漠里护着崽儿背水一战的母狼,牙咬得咯咯响,塞给他一把刀,狠狠地把他推出高阁---
一双手突然出现,轻柔地环住他。他勉力睁眼,看见一对毛色浅浅的狐耳。
李白摁住胡打乱蹬的高肃,用尾巴想都知道是又遭了魇。他趴在高肃身上,冲着某人耳边一连串号丧叫魂:“长恭---!长恭---!长---”
高长恭眨着一双水光氤氲的眼,活像泛着星光的月牙泉,直愣愣瞅着李白,左脸写着不知所措,右脸写着惊魂未定,额头上刻着快来安慰我。
“……”李白咧咧不下去了,高肃的蓝眸跟两面铜镜似的,他盯着映出的自己,自个大眼瞪小眼。
于是眼神深邃起来,瞳孔收成两点,像是饥渴交加的沙狐看见肥美的跳鼠,忍不住地扒皮抽筋、茹毛饮血的欲望。
“……长恭。”他低低唤着,二字混混沌沌从胸腹来,搅了丹田的气火,五腑六脏间穿梭溯回,沉郁顿挫地顺着喉咙滚入唇齿,舌尖一弹就带了穷毕常人一生的凡尘烟火,扯尽月下红线的丝丝缕缕,把姓高名肃的烙上深入魂灵的风月印。
北有朔木,俜囹摧兮。有美一人,清扬婉兮。邂逅相遇,适我愿兮。
南有蔓草,零露瀼兮。有美一人,婉如清扬。邂逅相遇,与子偕臧。
一晌贪欢,一夜痴缠。
高肃紧搂着他的肩背,被李白楔进床板似的顶。眼神涣散着飘来飘去,霍然钉上李某人头上的狐耳,混成浆糊的脑子里突然被匝进一句话:
“你男人……”
高肃浑身一紧,直觉着想起什么了不得的事情。李白恰到佳境,被狠狠一夹,差点忍不住交代。战栗着挨过这阵,不由地什么荤话都往外秃噜,绞了高肃鬓边的发丝摆拾,桃花眼故意挑出风情来:“肃儿心肝儿---何时学来这种好手段?”
高肃也不知是臊的还是怎的,闭了眼不理他。
李白向来不知“见好就收”为何物,只会写个“得寸进尺”,一下一下点着他咬得潋滟的唇:“还有什么本事?都使出来叫你男人看看……”
熟悉的字眼,熟悉的语调,熟悉的配方,熟悉的味道。
高肃猛然睁眼,从酸软腰间挣出几分力道,扣着李白背上蝴蝶骨借力一翻,电光火石间叼住李白喉结,阴测测道:“……你男人?太白,阿毛,耳朵不疼了?”
李白:“……”
长大了七岁的小王子一声爆喝,忽略因情#欲#肾#虚导致的中气不足:“说!你惦记我多久了!”
李白:“……?!!!”
李白:“啊----?”
李白:“……嘿……嘿嘿……”
高肃入了仕,武举,李白晃晃悠悠的,看着并不怎么上心。挂职哪个西陲伶仃小镇的镇守,他倒也算尽心尽力。
高肃日里领了一帮称兄道弟的汉子出去吃沙子,下夜回来,十有八九能看见一李姓田螺小哥,或是掌着灯,或是剪烛花,屈尊降贵地在几尺的破茅屋里守着。
倒有些像话本子里穷酸书生的艳遇故事了。高肃有点想笑。
但是谪仙般的狐狸精显然是不准备给个七品外的丘八红袖添香的,即使这丘八长得放在青丘也算是翘楚。朦朦胧胧兜兜转转,七八年下去,高肃再怎么冥顽不化,在李太白和风细雨的呵护下,多少有点知晓。
他是亡命之徒,薄命之人,世间沧海茫茫,未必见得还有什么牵扯。他似是被命途的利剑一分为二,一半在尘世里如鱼得水、左右逢源,一半仍在楼兰的夜火里跌跌撞撞、举目无亲。
两边却都有个李白,竖着一双毛茸茸的尖耳,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有个慰藉,多少算件幸事。
“我入京,去做大将军,好不好?”高肃躺在床上,顺口问道,语气淡淡,听不出几分真假。
“你是嫌命长?”李白在他胸腹腰间按来按去,摩挲他颠簸一天的筋骨,淡淡道:“你命格本来只到楼兰城破之时,苟且偷生便罢,多出来的富贵也是没命享的。”在他眉心啄一口:“安生活着。”
高肃笑笑,缠了李白的手,拉长了声音懒洋洋地:“现在也算是享福了。”
眉目间戾色一闪而过,快地叫人看不真切。
快入冬,高肃忙起来了,忙着安抚民众,忙着排兵布阵。新来的巡抚派了督邮晃了两圈,直夸他办事利索。李白家会躲不过,草草嘱咐高肃几句,就没了踪影。
一转眼到了除夕。
当晚高肃趴在桌上昏昏欲睡,听周遭爆竹声中一岁除。鲜有人拜访的屋门笃笃地响。眼神瞬间清明,怀揣了匕首,大声道:“谁?”
一清媚女声咯咯笑道:“小女闺名妲己,来自青丘,是李太白大哥的妹子。”
高肃皱着眉,却看到那门自己开了。逆着光看不清人,只见绫罗翠绮包出的玲珑身形,头上一对尖尖兽耳。
李白多贪了几杯酒,捏了酒盏和家老打太极。许是态度太不端正,老头吹胡子瞪眼地敲桌子:“你在外面招猫逗狗的族里不管,若是为了什么凡间皮囊误了大事,必然家法伺候!”
“好,好,伺候,伺候。”李白转着酒杯,心道那皮囊他管着呢,年少不幸又怎的,能翻出什么波澜。
或许成精千年的老妖太过孤寂,游戏人间时多少忘了七情六欲,好容易遇上个想要同游扬州杏花雨的,从指缝间漏住情情爱爱、你侬我侬,却无法领略家怨国恨、血海深仇。
就注定不能从枯骨黄沙中,抓住他的手。
天上一日,人间三年。青丘的酒醉人,李白抱着酒坛子跌跌撞撞滚起来时,有些恼地发现自己睡了快两日了。扯扯快摧残地鹑衣百结的便服,狐狸精只在凡人里穿着人五人六地假正经---又找出他那大氅,去世间找他心心念念的好皮囊。
独往不可群,沧海成桑田。
李白站在高府的大门前,面无表情地同门前石犼互相端详。你可出息了,高长恭。他咬着唇,闷闷地想。
高肃在他离开十日后就入了京,有模有样地在朝中摸爬滚打地油光水滑。近日娶了郡王的独女,兰陵王过得相当潇洒。
这是往死里作的兆头!
身后传来银铃似的笑,李白背着手,头也不回,淡淡道:“妲己姑娘做的好事?又奉了哪位长老的命,把他往火坑里推?”
小姑娘支楞着一对狐耳,笑得天真无邪:“太白公子哪里的话。高公子自己办事利索,哄上郡主,做了王爷,富贵是世间少有的,公子同高公子交好,为何不高兴?”
李白骤然扭头,剑眉倒竖 狐眸高吊,字字从牙缝里挤出来:“你们知道他---你明知道他没那个命!这多出来的富贵……”
妲己面皮上的笑稳的不动如山:“太白公子也明知道,高公子本就没命了,”笑地愈发意味深长:“那没命的人做什么亡命的事,太白公子又拦什么呢?”
李白默不作声,拧着眉看本家妹子。小狐狸也不怕,微微笑着行个礼:“太白公子自便。”转身不见踪影。
夏夜。
兰陵王妃挺着约摸五个月的肚子,藕臂缠着悄无声息地缠上夫君。高肃扭头看她一眼,蓝汪汪的柳眸看不出深浅。
忽闻窗外一声悲泣似的狐啸,高肃眉头一跳,攥了妻子的手低声安抚,细声打发。
夜过三更,一只紫毛大狐狸溜进来,转个圈便成了李白,皮笑肉不笑地盯着他,眼里却要喷出火来。高肃一脸漠然,微垂了眸,宫灯映着半张如雕如凿的白玉脸庞,影影绰绰看不真切。
“……高王爷真是好手段。”李白磨着牙,不阴不阳吐出这么一句。
其实他想抓了高肃的衣襟使劲摇,问他为什么不肯好好在边陲等他,同他厮混着不快活吗;想问他做了王爷究竟图什么,族里到底许了他什么好处;想问他这三年如何过来的,何时娶亲何时生子何时做了皇亲国戚……他甚至想着,抓着高肃,先扯了裤子打几下,好好教育这不听话的崽子……如今对着眉目都泛着冷色的高肃,却一句话也问不出了。
他变了,从前搂着他的脖子哭唧唧、混了硝烟味的小娃娃,如今裹着一身的锋芒,抬眸之间就散出辟尘破世的戾气,柳叶蓝眸晶亮,从前汪着水,如今沥着血。
“你早就知道楼兰是怎么破的。”高肃喑哑道,“你一直避着我,拦着我。”
“……楼兰破灭是命数已尽,与我何干?”李白有点莫名其妙,兴师问罪地不该是自己吗?一茬归一茬,楼兰早化成一抔黄土了,他高肃的妻子还挺着肚子和他琴瑟和鸣呢!
高肃冷笑一声:“我命数不也早尽了?”
李白额上青筋蹦了蹦:“知道自个命数没了还穷折腾!你知不知道,你娶了郡主……”
“我知道!”高肃嘶吼道:“我还知道你藏着我,就是贪图我的皮相!”
“……”李白楞住了,狐眸瞪地老大,耳上的毛都炸起来。
宫灯哔啵,小炸一声,投出的光摇了摇,一丝冷光猝不及防横入眼中,细细看去,是一张狰狞的铁面具,悄无声息地窝在案角。
高肃站起来,把面具按在脸上,豆灯摇晃出的阴影相映,愈发显得他晦暗不明,一步一步,走向李白。他未束冠,长发披散在锦袍上,明灭的灯影打在墙上,生生把影子散地更加高大。
一双冷眸透着发丝泛着光,像是择人而噬的凶兽。
李白不自觉退了半步。他有些茫然,三年而已,当年骨肉匀亭抱在怀里服服帖帖的可儿,什么时候练就这一副睥睨众生的杀伐气概?
凶地怕人。
我在怕他?李白悚然,随即出离出愤怒。他想着,我居然会怕高肃?
我怎么能怕高肃?!
我怕他高肃什么?!
这崽子还是我捡回来的,我如今还治不了他了?!
高肃犹自厉声道:“……如今我再做什么,你莫要再问!我已成亲……”
李白简直要气笑了:“莫要再问?”上前一步拧住高肃下颌,面上笑得温婉柔情,森森狐眸孕着雷霆,喑哑道:“我可是管不了你了?高长恭?我问你,你是觉得我不能管你了?!”
高肃一把扭开李白的爪子,咬牙切齿道:“你又不懂!你凭什么管我!”
千年老妖只觉着自己失了几百年的脾气血性全冲上头,高肃本来就该是自己的,小东西长大了哪来这些说道?!他高肃就该老老实实跟着自己!楼兰城破,与他何干?父母双亡,于他何妨?从他把高肃从瓦砾里扒拉出来的那一刻,那个含了七情六欲喜乐嗔痴的楼兰小王子,不早该随着那场大火烟消云散了吗?!
伽陵山上学艺,他想着高肃还小,心里一团子复仇的蠢稚,长大了随他过惯了厮守的日子,那些见不得光的想法就淡了、没了。
妖仙神怪与芸芸众生的不同之处,大抵就算亲历了痛不欲生的腥风血雨,千年万年的时间一去,逐渐淡化的仇怨就随着逝者如斯,滚滚东流去。再想起时,也是一股一笑泯恩仇的澎勃大气。不向只有数十年好活的邪侠义士,怀揣一腔热血,口含满嘴血泪,十年磨一剑,快意报恩仇。
可惜千年之狐不懂凡夫俗子的道理。
“我凭什么管你?!”李白似笑非笑,眯着一双狐眸毫无悦色,上前一步抓起高肃左手,发力一扭欺身压上,凭空抓出一根捆仙索,捻个诀就把高肃上身绑地结结实实。“你这条命本就该我的!你整个人就是我的!你说我究竟管不管得!”一挥手,亲王千尊万贵的暗紫绸袍就成了一堆破烂,凄凄惨惨地挂在主人身上。高肃大惊,扭身挣扎,太过惊讶反而瞠目结舌地发不出声。待李白顺着他脊骨一路舔下,才又惊又羞又恼地哑了声嘶道:“你--你荒唐!”
李白不吭声,舔舐了一遍又逆着脊骨啃咬,犬齿留下一个个小坑。高肃浑身都很漂亮,看着不禁风浪的金贵俏公子,身上却绷着紧紧的肉,咬起来甚至有些咯牙--一节一节的脊骨戳着背上的细皮嫩肉,形成一节一节的凸起,顺着舔吻觉得细滑,逆着噬咬才觉不顺。
就像高肃。
李白发了狠,把人往书案上摁,一手揽了高肃的腰往自己胯下撞,一手钳着高肃的下巴。高肃的面具还在脸上。李白贴他耳侧,嫣红舌尖顺着他下颌处面具轮廓缓缓舔过。面具是凉的,泛着铁器特有的冷腥气味。边缘锋利的暗雕花样在李白舌尖划个口,他也不管,一直舔过高肃耳根,看着一抹淡淡血痕若有若无擦过高肃整个耳后,低声对着发着抖的男人道:“长恭,你是楼兰王子,是平民百姓,还是兰陵王--甚至做了孤魂野鬼,也该是我的。”
高肃战栗着,喉头里呻吟一声,咬着牙:“你……你不懂。”
你就该是我的。
鸡叫四更天。
李白把人抱起,搂在怀里,若有所思。高肃还是“睡”过去了,眉头紧蹙,眼尾红肿,不着寸缕,腿间泥泞狼藉。
李白招了他那大狐裘,想给高肃裹裹,却发现怎么盖都短一截。
他终于深叹一口气。
不一样了。
“真是难得,太白哥哥邀我一聚,怕不是为了高王爷的事吧?”小狐狸俏皮一抖耳,歪着头看向李白。
李白温和一笑:“既然妹妹猜到了,那李某就开门见山了。长恭他……为何如此?”
那三年,究竟发生了什么?
小狐狸低了头,轻声道:“太白哥哥想必是不信佛谒的。”
李白心道一群秃驴开口阿弥陀佛闭口般若波罗的扯淡有什么好信的。
妲己慢慢道:“佛曰因果报应,六生循环……自是有道理的。生老病死,怨憎恶,爱别离,求不得……也算天理的说法,你换了这苦,必有那苦来补 ---逃不得的。高公子他,他总要知道这些命数。”天网恢恢,疏而不漏,高肃背后,是整个楼兰的怨魂。他命格再硬,李白修行再高,也没有扛过天命的可能。
李白把玩着酒盅,默了片刻,道:“所以他要去做什么?”
妲己迟疑着:“……认命吧?”
李白:“……”
李白起身就走了。
妲己觉得这拍案而起不告而别的一幕似曾相识。
三年前,眉眼如画的男子冷着脸:“我若不认呢?”
“总归有一个人要认的。太白哥哥千年的道行,不如让他认,你好生藏着。他那么喜欢你嘛。”
“……他认了会怎样?”
“大概会……”女孩歪头想了想,不确定道:“变回一只大狐狸?”
“我认了却会死。”他眯了眼,微微一笑。
小狐狸严肃道:“快成仙的妖会生不如死。”
高肃有点无奈:“你到底是不是在劝我坑害李白。”
“我是呀。你让他去领天命嘛。”妲己笑嘻嘻的。
“哦。”男人面上再没什么起伏:“那就拜托转告,高肃入京,此生再无牵连。”
起身就走了。
妲己看着李白披着狐裘走的潇洒,吐吐舌头,心道幸好这迷一样的太白大公子总没有认真读书的习惯。若要真让他早一步悟出“亡命逆天,破格改数”的道理,青丘难得的奇才毁于万丈软红尘,岂不笑话。
李白再去寻高肃时,兰陵王已经反了。
高墙上灯火通明,高肃站在楼台上,李白坐在房梁顶,沉沉相望,彼此不置一词。
背景是行军的夜更,兰陵王妃的哭喊,和隐隐的雁鸣声。
“你必败,败必死。”李白叹息,眸里映着烽火,“何必呢。”
高肃摘下了面具,轻笑一声,李白恍然间又从那眸里看见了多少年前的楼兰繁星:“你不懂,命数已定。”
李白骤然暴起:“我不懂!我确实不懂!你--!”
“该我的命数,为何要毁你修行?”高肃看着他,挑了眉道:“你成了个大胖狐狸,又变成了能吃的蠢畜生……你还能记得我吗?”
最后一句说的又轻又慢,在朔风里滚一个来回便无影无踪了。
李白默然,良久道:“你若死了,翻天覆地地我也要找你。别忘了。”
高肃笑得眉眼弯弯,再一次覆上面具。扭头间梁上空无一物,只有夜风咧咧着刮过,声音刺耳,绕梁三日,催人捂耳,涕泪交加。
像丧偶的狐狸扯着嗓子号丧。
狐啸不吉。
兰陵王叛乱像是一颗爆竹,湮灭时炸出点点星火,各地起义一呼百应,飞快地吞噬着大唐万里江山。
繁华尽处烽烟起,何人再将清笛忆?
说书匠再谈及兰陵王,总提他冷面无情。一刀砍下妻儿的头颅挂在城上,老王爷率铁骑围城,哭的肝肠寸断时被一把楼兰的小弯刀一刀封喉。
叛军在西北小城负隅顽抗,新来的女将军气势汹汹,拉着大将军炮直接轰开城门。成百上千的火鸦在天上穿梭,残肢血水漫天飞舞。
没人注意到一叶怪模怪样的铁片晃晃悠悠飞上天,又轻飘飘地打着旋落地。小半个凶兽龇牙咧嘴,隐约看出个睚眦的模样。
若将那烫焦的边缘顺平,大致能猜出是个面具。
“这位……死魂,”游魂衙役有点无奈:“你都在这飘多少天了,为何不去投胎?若是有忘不掉的人,也尽是前世的孽缘了,不如再生一次,人世快活一场。”
“生又何慰,死又何苦?”高肃笑一声,垂了头坐在三生石旁,弯腰拢了一捧忘川水,指尖泛着莹莹的光,身影都不甚清晰的,斑斑驳驳地能透着看见隔岸的无邪草。
他蘸了水,细细地在刻了芸芸命途的青石上,写了个“李”,又描了个“高”,正楷方方正正,弯勾回笔处力道十足,垂露竖收势饱满,多一分嫌含锋带利,少一分怕架轻式微。
游刃有余,干干净净,竟像个伺弄惯笔墨的骚客。
“我那人既应了我,便是人妖殊途---若是老实等着红颜枯骨之日,教他从茫茫尘世再找个轮回的张肃李肃,倒不如认了一世薄命,从此不论生魂还是怨鬼,好好地缠他个千儿八百年---厌了再说。”
高肃转身,阳世一遭里,蚀骨铭心带着血腥味的戾气,仿佛都在踏了鬼门一刻烟消云散。他眉眼弯弯,薄唇微抿,透着几分天真的执着意味:“我不过奈何桥,我就在这等,等他来找我。”
倒像是钟鸣鼎食、涉世未深的小公子,守着心上人要私奔的锦帕,听不得劝,认了死理,固执地要命。
李白蜷在一间破庙里,浑身发软,只觉自身像个纸鸢,飘飘忽忽的,尾椎还有些发疼发痒,经验告诉他这是要出九尾了。
九尾是好事,登了南天门,从此就无人敢去拿“私藏死灵”“私引天灾”在他面前吆五喝六,他安安心心地守着高肃,管他什么王侯将相狗屁玩意儿,想宰哪个宰哪个。等着自家长恭解开疙疙瘩瘩的心结,带着他上天入地,如何不快活。
长恭大概是非死不可。但是只留一丝魂魄,他也要找着,攥紧手里,再不许跑了。
九尾固然是好事,却费心神,需静养。李白隐了灵力,化作一只普通狐狸,伸爪对着露出两截木墩的丑泥菩萨拜了拜,胡乱念叨:“佛祖慈悲,保佑心想事成。”
“都说人生八苦,生老病死,怨憎恶,爱别离,求不得,五阴炽盛。”李白抖着尾巴,在破破烂烂的供桌下扫出个勉强能趴卧的破蒲团,心道,“我若是成了仙,就离了那些不顺眼的玩意,带着长恭,不离不弃的---他嫌我也跟着。不能再弄丢了,太会捅篓子。”
思来想去美的不行,蘧然一个晴天霹雳,炸碎李白美丽的憧憬。老狐狸不满地砸砸嘴,把头一埋,陷入沉眠。
又是一声惊雷,透过窗楞的破洞闪在泥像脸上。泥菩萨歪歪裂裂摊着,也不知谁家的工匠手艺拙劣成这样,分明大慈大悲普度众生的笑面人,歪鼻斜眼,赭唇诡谲地扭曲着,沉默而嘲讽地对着千万香客的世间百态和痴心妄想。
长恭,你可得等我。
李白迷蒙间,咬牙切齿地想。
fin
结尾真的不想写清楚……兰陵儿没了我心塞,不死又难受……就当开放性结局吧orz
一个脑洞拖拖拉拉扯了俩月终于折腾折腾完了。自觉烂尾。
注:等哪天有思路了再改个2.0版的……
又注:我觉得我看不到那一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