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这个暑假张磊回了趟老家,老爹从车站接他回去的时候正好路过镇中学,那是一所他跟老爹都有过读书记忆的古老中学。这会太阳刚落山,知了开始yiyao~yiyao~的悲鸣,作为一个熟悉二十四节气像熟悉自己姓名一样的农家子弟,他从蝉的叫声里知道快立秋了。
不知道什么时候学校的教学楼竟随大流地被翻新成了哈佛红,从桥头上远远看过去跟城里的学校没有两般模样了。红砖绿墙,墙头上掩映着四十多年的老垂柳,有种超出当地经济发展水平的气派。
围墙外头的那条小清河此时正是发水期,浑浊的河水从上游奔腾地下来,跟八年前一样,农村的景象就是这样,除了人衰老的快之外,一切变化都很慢。
强国必先强教,学校该是一个地区最气派的地方,教育学出身的张磊对这一点很是欣慰。
尽管校舍外观变了,但是张磊的心里很清楚,这里依旧是他心头上的一块千金大鼎,因为那种熟悉的窒息感又来了。
曾经为了逃离,他发狠念书,那是一个十六岁男孩唯一能想到最体面的逃亡方式,后来他如愿以偿,高中到大学这7年他很少回来,一年到头只有过年在家待几天,伤疤没人揭,慢慢地他有些适应了,在外边的世界他才觉得自己是个正常人。
但是这个季节,再一次路过这个地方,刀子终究还是刀子,尽管生了锈,仍旧绞的他的心口疼。
那是他一辈子都祛除不掉的疤,只要他活一天就必须欣然承担这份沉重。八年前的暑假,张磊与郑与正是在这条河里掉进了沙坑。
二
那时候没有手机没有电脑,孩子们的暑假显得格外的长,一般农家人在田里干一上午的农活,中午都要来家歇晌,小孩子在这个时间段被剥夺了看电视的权力。
女孩子或者跟着父母睡午觉,或者三三两两聚在一起编蚊子草;男孩子的夏日活动就比较丰富了,上山捕蝉、下河钓鱼摸虾,样样不差。
中午的村庄很安静,除了蝉鸣,只能偶尔听见几声犬吠。
这会郑与家的狗叫了,是张磊耐不住天气燥热,他来约郑与去河边钓鱼。村里有一条小河,流经中学的操场下边,学校里的男孩子们都不陌生,暑假里隔三差五就会有人去河里钓鱼。
那是一条断流河,只有夏天下了大雨之后,上游的水库放水才能有水,枯水期的时候家里有拖拉机的精明人则在河道里挖沙卖钱,留下了深深浅浅的沙坑。
那天张磊与郑与潦草地吃了几口午饭,赤着膀子拿了鱼竿就冲去了河边,张磊提议先洗个凉水澡,冲冲暑气再钓鱼。河水很清,河水被太阳晒得暖烘烘的,有大块的青石隐隐约约地露出水面。
两个小伙子在浅水处各自找了块石头背靠着,一半的身子潜在水里,脑袋靠在石头的阴影里,好不舒服,水草直直地漂在水里,张磊瞄了一眼郑与,本能地比了比各自腰的物件,张磊有点沮丧。
“郑与,你敢不敢游到那边,我奶说那里叫虎跳崖,很玄的,听人说夏天那边阴风阵阵,是男人的话跟我去瞧瞧。”
张磊在学校里是出了名的捣蛋鬼,天不怕地不怕,最喜欢一些怪力乱神的东西。四年级的时候,他曾带着表妹去一个老地主的坟堆里去找宝贝,最后真被他们掏出了二百多枚铜钱。
而郑与与张磊不同,他是班里稳坐前三排的优等生,深得各科老师喜欢,平时斯斯文文,还是班里的文娱委员,五四青年节代表班里在大队表演过《智取威虎山》,也算村子里半个小名人。
“磊子,那边水很浑,有旋涡,摸不清河底的情况,冒冒失失游过去很危险,你不能去。”郑与没有半点犹豫直接拒绝了张磊,。
他就是这样,小小年纪做事却少年老成,这也是张磊父母喜欢让自己的儿子跟郑与在一起玩的原因。
张磊从小到大早就习惯了郑与的说教,对他的建议充耳不闻,“放心吧,胆小鬼,那你在这边等我,我去感受一下阴风,马上回来,大白天的还能出来一个水鬼把我抓了不成。”
虎跳崖是对面凤凰山上的一个山崖,山崖正好冲着河道拐弯处的一块碎石滩,这块河滩后来也被人们叫做虎跳崖,上边有不少贝壳色的鹅卵石,时隔几年就有人在这里出事,虽然没有张磊说的那么玄,但是这个地方也是小富泉村七大邪癖之一。
张磊游过去的时候水温变得很凉,可能是太阳晒不到的原因。他水性极好,发洪水的时候常跟小伙伴划船去偷瓜,一个猛子下去,憋气能憋很久。
他听见郑与在身后吆喝,让他快点回来。
再后来的事情他就记不太清了,快到河心的时候脚底一下子踩了空,踩到了一滩软软的沙堆,浑浊的黄沙上来,他呛了一口水,他睁开眼睛,但是什么都看不见,满眼的黄沙,肺里灌了越来越多的水,他感觉有人扼住了自己的脖子。
张磊从来不信鬼神,可是这一次他心里慌了神。
他本能地朝郑与的方向挣扎,但是却看不见他。
他知道这次自己完了,氧气越来越少,越来越无法呼吸,一阵濒死感来袭。
三
当张磊再次醒过来的时候,已经躺在河边的草堆里了,益母草的香气扑面而来,多么熟悉的气味,活着的气味。
他大难不死,逃过了一劫,他的身边围了一圈大人,有人在按压他的胸部,他的耳朵灌满了水,这会短暂地失聪了,他听不见任何声音,歪头环顾了一圈他看见母亲在抹眼泪。张磊的心里一阵发虚,他知道自己闯了大祸,回家应该少不了一顿暴揍。
他艰难地想坐起身来,低头看见自己的胳膊上鲜血淋淋,是溺水的时候自己抓的,触目惊心。
但这还不是最恐惧的,当他坐起身来,他看到了人生中最恐怖的一幅画面,郑与躺在他的旁边,全身通紫,一个大人还在死命地给他做胸部挤压,呼天抢地的哭喊声,张磊他一下子恢复了听觉,是郑与的奶奶,她在一声声叫着与的名字。
张磊懵了,是郑与救了他?他的手指头麻麻的,低头看见自己的小拇指上缠着一根红绳,那是郑与从小佩戴的保命观音的红线。
张磊还没有完全反应过来,救护车就来了,护工抬了担架三下两下就把郑与抬走了,他的胳膊软塌塌地垂着,没有半分生气。
郑与父亲在后边跟着,自己都没注意鞋子跑掉了一只。附近的人都出来了,是放羊老汉李三把他俩捞上来的,此刻他浑身湿哒哒地在一旁抽烟。
张磊麻木的被父母拉着回了家,脑袋空空的,他的身上除了胳膊上自己挠的皮外伤,没有受到任何损害。他想一会回到家里可能会有一场毒打等待自己,然而父母都很沉默,没有人责备他,母亲一路上紧紧地捏着他的手。
回到家还没有待上半个小时,张磊就听见街上有人议论说郑家的儿子没了,母亲怕他受不了刺激赶紧把窗户关上了。张磊五雷轰顶,没有人来质问他,其实是他自己闯了祸,连累了郑与,郑与的命是他害死的。
临近傍晚,父亲带着他去了一趟郑与家,郑家家族的人都来了,他们在商量郑与的后事。郑与的母亲看见张磊哭的更凶了。这是张磊无法承受的,他们没有责怪他,只是觉得自家的娃不幸。
郑与躺在堂屋一口小小的棺材里,眼睛紧闭,还是一副少年老成的模样,看不出喜怒。
但是张磊一辈子都不能再忘记这张脸,他木讷地趴在郑与的棺材口上,怔怔地看着他,他把口袋里藏着的那段郑与护身符上的红绳放到了他的胸前。
郑与的妈妈看见张磊失魂落魄的模样,一下子就心软了,抱着张磊痛哭起来。
他们都是计划生育独苗的一代,郑与的奶奶因为失去孙子,高血压犯了还在医院躺着,一个家庭就这么完了。
四
张磊那时候还没有勇气去正视这一切。
学校因为溺水事件紧急召开了暑期安全大会,张磊收到了学校严重警告的处分,这让他的心里稍微好受了一些。
那天正好是郑与出殡的日子,出殡的队伍经过学校,声势浩大,没有人哭,坟地里放了很多礼炮。人们说这是冥婚,郑家从隔壁的村庄找来了一个白血病去世的12岁小姑娘,两家结了阴亲。
张磊坐在座位上心里很沉重,班里的男孩子们在偷偷议论,郑与这回早早地有了媳妇了,很是羡慕。
他一直想忘掉这一幕,但是越逃避记忆越清晰,无数个夜里郑与都会来到他的梦里,这个梦像台湾电视剧一样没玩没了没有结局。一开始只要看见郑与的家人他回来就做梦,发展到后来只要在夏天一定会做这个噩梦,后来情况愈演愈劣。
张磊越来越沉默了,他不再上山下河钓鱼摸虾,从此以后他的身上背上了一条人命,只要在小富泉村待一天,他的心就不能放松一天。郑与是班里的学习标兵,张磊欠了郑与的命,就不能辜负他学霸的称号。
张磊开始疯狂的学习,有时候懈怠了,郑与就会来他的梦里,像以前一样,一本正经地教育自己:磊子,你的命是我换来的,你这样懈怠对得起我吗?当然更多的时候郑与会来梦里跟他聊天,诉说自己想家了。
这八年张磊从来没有停止过梦见郑与,尤其是每每犹豫不决、生活乏力的时候,他总是能听见郑与的声音:磊子,你不能这么干。一如当年他要去虎跳崖,郑与在身后责备的模样。
这几年在外地上大学,郑与的模样越来越浅了,即使来梦里,待的时间也不太长久,有时候不说话只是站在一旁看着。
这次张磊回家,在街上看见了郑与妈妈,她苍老了很多,常年的失眠让她的眼袋长长地耷拉下来,让整张脸看起来都下塌了。
她见了张磊,还是一副既爱又恨的表情,有几年她想儿子想的有点精神失常,在洪山精神病医院住了很久,此刻她手里提着馒头,看见张磊远远地就住下了脚,嘴里嗫嚅着:“我们磊子回来了。咋这么高了,婶子都不敢认你了,要是俺们郑与还活着,也有这么高了。”
面对郑与妈连环炮一样的问答,张磊只能友善地微笑,他知道自己什么都不用说,自己站在这里就是郑与曾经活过的证据。
八年前的事让他们两家的命运更加的紧密了,郑家父母四十丧子,没有能力再去生养,愿意把张磊当成了自己半个儿子,过年过节的时候,两家都有走动,只是郑与奶奶活着的时候不怎么待见张磊,裹脚的小老太闪动着精明的小眼,她一口咬定郑与是被张磊怂恿去玩耍才淹死的,她一辈子不原谅张家。
这件事让张磊于心有愧,他无法心安理得的当郑家的儿子,在家念书的几年,他上学的路上宁愿绕远路也不走郑与的家门口,他怕看见老太太毒辣的目光。
“磊子今年毕业吧,啥时候领回媳妇来啊,这样我们也都放心了。”张磊从神游中回了神,郑与妈已经离开了,临了的嘱托正戳中了他心里的烦恼。
五
说起女朋友的话题,张磊的心里更五味杂陈,张磊当年因为家庭困难,考大学的时候主动报了师范大学的免费师范生,四年学费全免,代价是毕业之后回生源地做十年老师,既免了学杂费,又有了四年之后稳妥的饭碗,这在当时全家人看来都很高兴的事。
可是四年前完美的战略计划在大三那年遇上白灵之后就变得纠结起来。
女友白灵是武汉当地的姑娘,家境优越,音乐学院拉小提琴的才女,大三那年张磊与她在一个诗社结识,很快坠入情网。但是随着毕业季的来临,二人的恋爱也面临“毕分”与“毕婚”的严峻考验。
作为独女,她家里人自然是不会同意女儿跟一个穷小子回山东的小县城发展,毕业之前二人已经为未来争吵了多次,如果想要跟白灵有结果,张磊必须在武汉工作买房。
这一次回来是白灵给张磊最后的通牒,他在外边待了4年已经适应了外边世界的丰富与便捷,如今让他重新回到出生地,他没有信心能够迅速融入,然而面对城市高昂的房价,他的家庭状况一时也没有办法为他凑够首付。城市待不下了,家乡无法回,他陷入了两难的抉择。
坦白讲,每每这个时候,张磊都会冒出一个念头,为什么当年在河里淹死的不是自己?
已经回来3天了,他还没有跟老爹开口说想要违约不当老师的决定,向当地教育局报道的报道函还躺在他的背包里。
不谈房价,单是这八万块钱的违约金对于他家来说就不是小数目,今年蔬菜的行市很不好,母亲整日忧愁地食不下咽。这会终于熬到了张磊毕业,母亲看见他回来,饭都吃的多了。他没有想好要不要把提出这个荒唐的决定。
夜已经很深了,张磊躺在凉席上“烙饼”,此刻,他再一次想到了郑与。
每当生活不顺的时候他都会想起郑与,小时候更多时候是觉得自己对不起郑与,现在长大以后,烦恼渐增,倒是有点怨恨郑与了。“你小子早早地脱离了苦海,还讨上了媳妇,让我在这尘世里受苦。”张磊嘀嘀咕咕,对着空气说话,他已经好久没有再梦到过郑与了。
如果是你会怎么做呢?他当年报师范也算是郑与的梦想,张磊以前学习不好,愣头愣脑,本来打算念个高中就去参军,可是出了意外之后的那两年,张磊变的沉默寡言,他觉得自己活着的使命应该是完成郑与没有过完的人生,郑与有一回班会说过自己想当老师的。
夜已经很深了,张磊没有开灯,他不知道几点,窗外有蟋蟀嘀嘀咕的叫声。这一夜他如约梦见了郑与,还是16岁的年纪,两个人拿着鱼竿去钓鱼,郑与一本正经唠唠叨叨地说,今天咱不要去河里洗澡了,上游有孩子被淹死了。我们老老实实钓完鱼就回家。郑与还是穿着当年出事时候穿的黄色T恤。
张磊安静地跟在郑与的身后,他们在河边钓鱼,可是他等了很久都没有鱼上钩,心里很是焦急,张磊起身看鱼钩突然在河里看见了自己的影子,胡子拉碴,眼镜片后边的一双眼睛充满了迷茫。他看了看身边的郑与,还是当年的少年模样,他又钓上来了一条鱼,开心地大笑,让张磊帮他扯鱼竿。
“郑与,我怎么已经成了大叔了呢,活着原来这么难,看我这样子你还怨我吗?”张磊在梦里面对着昔日的少年,他哽咽了。
“磊子,你一直做的都很棒,由着你自己的心活着吧,我早不怪你了。”
张磊早晨醒来的时候,枕巾湿了大半。
他洗漱好就出门了,母亲在身后叫他“磊子大清晨去哪啊?”
“妈,我到教育局报道注册去。”
其实过了这么些年,张磊早已经不是替郑与活着了,但是郑与让他学会了牺牲与奉献。
本文参加真实故事征文「把真实生活讲成故事:真实故事征集计划第一季」
这是根据中学同学的真实经历写的,溺水、冥婚,都是真实的事件,这些年我自己也一直在思考,到底是活下来的人更幸福还是死去的人更幸福,这篇小说算是我给出的答案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