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大乱且作
一
元朝跟以往历代相比,一个显著的不同,就是各地涌入和发展了大量的回回教徒,各地也因之新增了不少教徒们的礼拜之地——圆顶的畏吾寺!这些在汉人眼里“甚峻”的宏伟建筑,更给人一种神秘的、庄严的色彩!
地处江西中西部、山明水秀的袁州也不例外,所不同的是,这里蒙古籍的达鲁花赤【蒙古语,原意为“掌印者”,有首长、长官之意,是元朝在地方上的最高长官,掌握地方行政和军事实权,由蒙古人或色目人充任。】也算半个回回信徒,每当他遭遇烦忧之事,都要来当地的畏吾寺“圣友之寺”向真主祷告一番。这位袁州的达鲁花赤近日来颇为惶惶不宁,所以他去到“圣友之寺”的次数也增多了,慢慢的大家也清楚了一件事。
原来这位达鲁花赤的祖上是安西王阿难答的部属,阿难答是世祖忽必烈之孙,他从小被一户回回人家抚养,所以渐渐成长为一个虔诚的回回教徒;等到他袭封为安西王后,便让麾下的十五万将士中的大部分人都皈依了回教。袁州的达鲁花赤的先祖自然也是其中的一员,只是到了他这一代,成了贪污腐化、寡廉鲜耻的官僚阶层中的一员,信仰已淡化了很多,因此他在家时很少面向西天行祷告之礼。
在乘坐着一顶金黄色的竹轿回家的路上,达鲁花赤还念念不忘自己的心事。突然,体型肥胖、心口窝憋的他觉得轿子有些晃,珠帘子也发出恼人的刺耳声响,前后随行的十几个兵丁步子也很嘈杂,达鲁花赤便透过珠帘没好气的说道:“慢些,再慢些,又不是赛马!”
“老爷,已经很慢了,再慢的话,天黑就回不了家了!”一位短打的随侍家丁对着轿子里回道。
“有家还怕回不了?哪天叫人把窝给端了,那时才回不了家,或者滚回草原吃沙子了!”达鲁花赤没好气的说道,不过他脾气不是很大,只好用手抚着心口,由着仆人们去了。
乘轿子的有乘轿子的不满,做官的也有做官的难处,达鲁花赤继续着自己的思绪……
去年二月,汝宁府信阳州的胡闰儿(因擅长棍术,被人称为“棒胡”)烧香惑众,妄造妖言作乱,他们一举攻破了归德府鹿邑,又在陈州大事焚掠,一时间弄得河南行省风声鹤唳,朝廷遂命行省左丞庆童领兵进行征讨,费了不少周折,才最终将这股祸水给压制下去。
袁州是一个上等州,设有达鲁花赤、州尹各一员,秩从四品;主管武事的同知一员,秩正六品;另有主管民事的判官一员,秩正七品。那“棒胡”举事,据说是白莲教众发威,本州万人称颂的彭和尚也是一位烧香聚众的“白莲导师”,达鲁花赤所担心的,正是这彭和尚哪天也闹出事端来,一旦朝廷及江西行省动怒,就会让自己吃罪不起;更有甚者,乱民一旦哄起,那自己的身家性命都有可能不保。
达鲁花赤晓得,兹事体大,不能不慎之又慎。这一日的上午,他才特意把州尹、同知、判官并一干幕僚招来议事厅,商议一下如何处置彭和尚一事。
此时是至元三年(1338)五月,天气已经非常炎热,但见这位达鲁花赤身着夏季的蒙式官服,头戴凉帽,束着婆焦头,盘腿坐在一张仅容其庞大身躯的竹床上,身边是两个为他打扇的年轻侍女,无论是侍女还是达鲁花赤,额头上都分明可见汗水的湿漉。
许久,议事厅中放置的一大块冰渐渐的化开了,看着那冰块周身腾起的凉沁水雾,众人也都觉得门窗紧闭的屋子里舒爽了很多。众人先时都在小声议论这冰的收藏不易、运输不易,更为了去年的一场罕见的冰雪而庆幸。此时冰块旁边有下人拿着一副大蒲扇扇了几下,把那沁人心脾的清凉扩散开来,快意自适的达鲁花赤这才切入正题,首先清了清嗓子,开口问坐在旁边竹椅上的幕僚们道:
“这白莲教是怎生个来历?你们给咱们细细讲来吧。”
幕僚们显然已经事先做好了准备工作,彼此递了递眼色,“启禀大人”,其中一位手拿纸扇、头戴束发冠的士大夫模样的幕僚首先站起来向着达鲁花赤拱手行礼道,然后他又转身朝向其他官员,“并各位大人!这白莲教可说是颇有渊源了。”
“坐着说话吧!”达鲁花赤体贴地一摆手道。
“谢大人”,那幕僚客气地坐下半个屁股,拿出事先做好的笔记参照着,继续说道,“释家来到中土生根,掐指一算,已有千余年,其发出枝芽,当属两晋南北朝时。话说这东晋时有一名僧,法号慧远,他别立宗旨,在庐山东林寺建了一处白莲社,后人便开始将他这一路称之为‘白莲教’。”
坐在一旁的判官手里也拿着一把纸扇,只见他把扇子一停,突然急不可耐地插问道:“不对啊!这白莲教看来也算个名门正派,怎么今日如此作祟?”
那幕僚把脸转向判官,答道:“大人有所不知,这后来的白莲教只不过是借了慧远大师‘白莲’的名头,自己又加入了很多私心私意。这第一代‘白莲导师’系南宋初的茅子元,其立教宗旨,主要乃是借鉴了释家净土宗来崇奉阿弥陀佛,以‘往生净土’为修持形式,又大量融入释家天台宗的教义……”
达鲁花赤听到这里开始有点迷惑,他挺了挺沉重的身体,插问道:“这其中好生叫人不解,不知这一般百姓是如何信他的?我们回教的经典可是没有变过,也没人敢随意篡改或添加。”
“呵呵”,那幕僚回过头来轻笑了一声,于是继续说道,“大人疑惑的正是,那一般百姓懂得什么?不过是这茅子元为了扩大信众,迎合着一般百姓的心意,怎么俗了怎么说,怎么神道了怎么说,是故一般百姓都信了他。那些正经的僧人,都出来痛斥其‘假名净业,而专为奸秽之行,猥亵不良’,但这世间的愚夫愚妇,哪管得这些个,他们转相诳惑,聚落田里,都乐意这般妄说,所以百年之间,这天下已是处处有传习白莲教义之人……以往那白莲教众之间的关系非常松散,平素少有来往,但是这茅子元聚信众在淀山湖白莲堂,他自称‘白莲导师’,坐受信众膜拜,影响日渐为大。职是之故,这全国上万计的信众就开始牢牢控制在这白莲导师之手,一旦朝廷不能称其意,这等妖众还要对抗朝廷哩!”
同知也不好干坐着,于是插问道:“听说这白莲教谨食葱和乳,不杀生,不饮酒,教众号称‘白莲菜’,可是了?”
“大人了解的正是,”幕僚答道,“那茅子元并不要求信众出家,也准许他们可在家修行,又可娶妻生子,这算是中了愚夫愚妇们的意了。”
达鲁花赤振作了一下精神,又问道:“这白莲教为祸也不算一时了,为何朝廷容它这般久呢?”
幕僚正襟危坐了一下,答道:“我国朝富有天下,包容四海,善待各等修行之人,白莲一支也非例外,世祖时期庐山东林寺还一度受到朝廷的褒扬呢。淀山湖白莲堂升格为普光王寺,住持被朝廷钦定为白莲教主,由此寺里的香火一直较为兴旺。全国各地都邑,可谓无一处没有白莲堂,聚徒多者数千人,少的也有几百人,再少也有几十人。那白莲堂栋宇宏丽,像设严整,乃至于与梵宫道殿相匹敌,一时称盛!大德八年(1304),首部全面阐述白莲教义的经典《庐山莲宗宝鉴》十卷本,由白莲僧人普度撰成……”
“哎呀,那看来我国朝待它不薄嘛,何故它要与我为难?”达鲁花赤有点坐不住了,还忍不住揉了揉自己的大肚子。
众人见状都有些忍俊不禁,可是没人敢笑出声来,那幕僚也竭力压抑着自己,又参看了一下手里的笔记,道:
“此事说来话长,那茅子元原该是不存对抗朝廷之意,只恐是这后辈白莲僧人形形色色,各有怀抱,那教众又鱼龙混杂,他们整日家结社在一起,难保有一日就生出了对抗朝廷的歪心思。这等事情国初就有几桩,所以朝廷不得不下令,将江南见有白莲会等名目五公符、推背图、血盆等物件,一律禁断拘收。可并未见效,此后不久,彰德、广西各处仍有打白莲旗号作乱者,朝廷才终于在至大元年(1308)下了令,要禁止白莲社。但这禁令并未维持多久,后普度上书武宗皇帝,极力为白莲教开脱,武宗皇帝一念之仁,便解除了禁令……不想这白莲教众经过此番禁令后,反比先前更为活跃,才短短十余年,就又成了朝廷的一块心病。英宗至治二年(1322),朝廷再次下令,要禁白莲佛事。”
讲到此处,那一直没有发言的州尹突然开腔道:“今者,白莲教已尾大不掉,二次禁令于今已十有六年,如彭和尚之流却还在招摇过市,实在是我等的失职。今日我等务必拿出个切实可行的好办法,彻底除了彭和尚这祸根才好。”
达鲁花赤闻听此言吃惊不小,忙回应道:“咱到此地为官,已经有三年了,耳闻过多次那彭和尚聚众的事。咱是想着那彭和尚是这袁州本地人,又在咱这慈化寺出家,必不致有非分之念,免得连累了亲众。况他粗通医术,可以为百姓减除些病苦,且百姓们汇集一处,互相帮扶则个,也是朝廷生养百姓的恩德。但没想到这彭和尚如此不识好歹,如此煽惑民心!”
这时另一个幕僚站了出来,接话道:“彭和尚能为偈颂,常劝人念弥勒佛口号。每逢十五月夜,他必叫人燃大炬、焚名香,念偈拜礼。那等愚夫愚妇对他深信不疑,其徒遂众。近些日子‘弥勒降生,明王出世’的口号,被彭和尚徒众喊得震天响,每月初一日他们都要在南山上啸聚一番,分明有不轨之图,诸位大人是该下决断的时候了,别让息州郭菩萨及汝宁棒胡之事重演!”
那同知立马站了起来,振作了一下精气神儿,向达鲁花赤主动请缨道:“大人,容卑职带了兵马前去,把那彭和尚捉来,关进大牢里,卑职就不信那大树一倒,猢狲们不会散!”
达鲁花赤转向州尹看了下,想要征求他的意见,那州尹一向比较多谋老辣,他一边摇着纸扇,一边眯着自己的小眼睛说道:“此举恐怕不妥,那彭和尚在徒众心中已如神明,我等若抓了他,那几千徒众岂肯干休?咱们这袁州城恐怕再无宁日!”他略一思忖,又道,“愚职倒有个主意,不如我等把那彭和尚体面的请来,再给他些好处,劝他务必收敛了才好;如若他敢不从,我等就威吓一番,这算是先礼后兵的法子。不知大人意下如何?”
达鲁花赤略想了一下,觉着世人多半还是像他一样爱利禄的,纵然收买不了一世,但收买得一时总是有把握的,何况自己还可以屈尊礼遇他彭和尚,这个天大的面子他总会看在眼里吧。达鲁花赤想到这里,仍不免有所顾虑道:“那他若是还不肯就范呢?”
州尹早已成竹在胸似的,他狞笑着说道:“那我们就先把他软禁起来,再不然就把他礼送出境,远远打发了这活佛罢!”
闻听此言,达鲁花赤不禁眉开眼笑道:“嗯,好法子!不妨先试它一试!”
大家也都觉得这个法子好,瞬间也不觉得天气那么热了,一个个开始有说有笑,会议也就此告一段落。
第二天,袁州衙门便派出那位通识白莲佛事的幕僚,备了厚礼前往当地的慈化寺,试图说服彭和尚到州府衙门一叙。
彭和尚本名彭翼,后别名“彭莹玉”,并以此行世。他原是袁州一户农家子弟,幼时因为家贫而入当地的慈化寺为僧,时年仅十岁。彭莹玉年少聪颖,有好学之心,只是无奈家境贫寒,不得已做了出家人;但此人生就一副悲天悯人、忧国忧民的面目,一边口颂弥勒佛,一边又义字当头,他体念百姓们的困苦,所以刻苦钻研医术,为百姓治病疗伤;但他又心知医术乃小道,如欲医治众生疾苦,还当让这世间别有一番天地。
周子旺是彭莹玉的俗家大弟子,也是历次聚会的召集者和组织者,他原本是武艺超群的一方豪杰,家底殷实却为人慷慨,也有些见识和抱负,相貌也非凡类,因此得到彭和尚的特别器重。彭和尚已经许他,若有朝一日改换了天地,必由他出来做王。
客气地送走那州里的幕僚后,彭、周师徒二人便在幽深的禅房里开始了密议,此时四周都是静悄悄的,唯有院落里的蝉鸣声清晰可闻。
高大勇武、隆准丰颐的周子旺跪坐在一旁,形销骨立、表情肃然的彭莹玉披着一身薄薄的袈裟趺坐在一张竹席上,他的眼睛半闭着,嘴里还默默念着些偈语,周子旺见师傅略一停顿时,于是忍不住问道:
“师傅,不知这官府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不会是我等打造兵器之事走漏了风声吧?”
彭莹玉沉吟了片刻,不改面色地说道:“若是发觉了,官府必不敢轻动,如今那州里乡兵、弓手、捕快等一干人众,多者不过千余人,岂是我等的对手?”
“那既然此事没有泄露,师傅去是不去?”
彭莹玉抬眼看了看密室里供奉的那尊一尺多高、袒胸露腹、笑容可掬的弥勒佛铜像,长叹了一声,道:“今日事儿已到这里,正是佛家所说的火聚之地,欲得清凉之门,只在尔等奋力一搏!”
周子旺闻言,精神为之一震,忙道:“怎么,师父觉着刻下就是弥勒出世、太平降临之时吗?”
彭和尚摆了摆手道:“先听为师说完。我等出家人不打诳语,为师到了他州衙门里,是应,还是不应?应了,那定非为师的本意;若不应,官府扣下了为师,谁又来点化尔等?”
彭和尚说到这里,周子旺急了:“那咱们就跟他们拼了!拼也拼出一个弥勒新世来!”
彭和尚又挥了挥手,示意周子旺不要着急,他又缓缓说道:“这蒙古入主我中国,本是千古奇耻!元朝于今不过半百,其治下生民已是极苦!这素日的种种盘剥是不必说了,加之近些年滥发钞币,闹到民不聊生,这等民怨岂非天意?佛祖救世,岂不就是今日?只望我等揭竿而起,天下各处都来响应,如此大事必成!”
“师傅所虑甚是!去年这伪朝廷发下禁令,汉人、南人、高丽人不得执持军器,凡有马者拘没入官!此后又禁汉人、南人不得习学蒙古、色目文字。如此妖魔世道,怎得长久?又天下疯传朝廷拘刷童男、童女,虽未必是真,但这伪朝为恶已非一朝,那民间不问真伪,乃至于一时嫁娶殆尽!于此可证民心!”周子旺停顿了一下,继续道,“咱们这江西行省,去年春有广州增城县朱光卿、石昆山、钟大明等率众举义,还有了‘大金’的国号,并改元赤符;惠州归善县的聂秀卿、谭景山等大造兵器,他们拜戴甲为定光佛,于去年五月也举义了,并与朱光卿一伙遥相呼应,至今声势未减……”
待周子旺介绍完了时局,彭和尚特意关照道:“兵器一项,为师已知,想是无虑了。只是这弥勒佛、小旗、紫金印、量天尺等一应物什,准备情况如何?”
“师傅尽可放心,都已妥当,只待师傅一锤定音!”
二人说到这里,便定下了一个将计就计之策:此次举事定于六月开始,因六月乃是雨季,道路泥泞,天气也炎热,行省不易调兵,至少会腾出几个月的展开时间,对信众则称此系“寅年、寅月、寅日、寅时”,正当举事;彭和尚到时就化装入城,但不是去面见达鲁花赤,而是隐匿起来,周子旺对信众们可诈称“大宗师”已被官府所害,到时发兵攻打州城,为“大宗师”报仇!事成之后,“大宗师”以神迹重现人间,宣布“明王”(周子旺)已经出世……
最后,彭莹玉摩着周子旺的头顶,语重心长地说道:“大事成与不成,且看尔等平日的心诚与不诚,倘有一念不诚,弥勒真佛也是不会下降的!”
“师父放心,弟子此心可对佛祖!”说完,周子旺伏地跪了下去。
在去袁州城之前,彭莹玉又要周子旺等赶制了一批背心,上面都写着一个大大的“佛”字,彭莹玉对大家鼓舞道:“有此弥勒佛护佑,鬼魅闪避,尔等心诚者,就可刀枪不入了!”
到了六月间,彭莹玉、周子旺等依计而行,果然一举拿下了袁州城,达鲁花赤等一群官吏死的死、逃的逃。大伙开了官库,又抢了一干富裕人家,很是红火了一阵。于是周子旺自称“周王”,并立了年号,其麾下兵力最盛时约有众五千余人。
可惜好景不长,江西行省很快便征发大兵予以镇压,由于周子旺等并不是很熟悉兵事,士兵们也缺乏训练和约束,再加寡不敌众,结果袁州城于次年春即被元军攻破。彭莹玉之妻“佛母”【宋、元很多僧人都可以娶妻生子。】、两个尚未成年的儿子天生、地生及周子旺等均被元军杀害,彭和尚本人则在余众的掩护下远走大别山脚下的麻城一带,去到江淮之间继续传播白莲教,也继续鼓动百姓来武装反抗元朝。
此番失败,带给彭莹玉一个最大的教训就是——不可轻举妄动,必待四方云动而后动,纵真英雄也当借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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