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凡

每天早上六点,华林美苑民工宿舍区都会准时传出一段嘹亮的京剧。

这京剧唱得土极了,可声音的主人就是乐在其中,他左手提着搪瓷牙缸,右手用力地甩动着满是大洞的毛巾,趿拉着人字拖大步流星走出房门,把一颗乌亮亮的脑袋顶住水龙头,噗嗤一下就完成了刷牙洗脸全套动作。他一边抹着脸,一边抓起牙缸猛灌几口,仰天一漱,又用力地喷出——“有贺后在金殿一声高骂!骂一声无道君细听根芽......”

他是一个架子工,人们都叫他老张。

老张离家快20年了,每年过年,他都找一个照相馆,拍一张照片寄给家里。照片里的他,穿着去年家里寄给他的,崭新的棉布衣裤,脚上是一双擦得锃亮的劳保鞋,鞋帮上细细地绣着“张保根”三个字,旁边还有一朵红色的小花。

每次拍完照照相师傅都问他:

“老张,你就不想家吗?”

“想啊!怎么不想!”

老张用力地吐出一口烟,抚摸着鞋帮上的小花,

“我怕我这一会去,就不想再出来喽!”

“那就在家里过日子嘛,你苦了半辈子,也该享福了!”

“不行啊,小楼房才有个毛坯,家具还没有着落,这里的老板给钱爽快,明年就能回去了!”照相师傅笑笑,不再说什么,转身去洗照片。老张细细抽完烟,正要起身,师傅回来了,他同时交给老张两个小纸袋,

“这是你托我上邮局取的,厚厚一沓,你媳妇可真有心啊!”

“嗨!这婆娘净糟蹋钱,看我明年回去不收拾她!”

“行啦,有这么一个好媳妇牵记着你,你就美吧!”

“嗨!天色不早了,我先回了!”

老张今天高兴,和工友们喝了点啤酒,借着酒劲,大家骂骂这个,笑笑那个,新来的几个小青年受这样的气氛感染,胡乱舞动着手臂,胡乱敲打着空啤酒瓶,还时不时鬼吼一嗓子。

“老张来一段,让这几个小兔崽子掌掌眼!”

“来一段!来一段!”大家一起起哄。

老张架不住,便借着酒劲唱了一段:

拨云雾见青天苍苍覆盖,别梦回残月圆花落花开。夫妻们分别十载,好似孤雁归来......

中午吃饭时,一个同乡说家里捎信来,自己老婆快生了,得回去一趟。几个同村的纷纷拉住那个人,让帮着一起捎点东西回去。老张收拾好碗筷,摸了摸兜里几张钞票,走到卖水果的地方。那辆满载着水果的卡车每天中午都等在工地门口,成熟水果散发出馥郁的清香,生生俘虏着老张的鼻子。老张在水果摊犹豫半天,最终只挑了两个橘子。

“老哥,这橘子可不是个大的就甜,我再帮你挑几个吧!”

“不用,就这两个!”

“好嘞!两块钱!”

老张把橘子放在手里反复摩挲,“孙女啊,俺们那地方哪见过这么好的橘子啊!这橘子可甜了!你在家可要听话,争取考上大学,这橘子苹果啥的要多少有多少!”

今天是脚手架落地的日子,班长安排他负责西山墙的架子,才干了没多久,底下骂骂咧咧的走过来两个人,老张没在意。一会班长带着两个人上来了,说粉刷要返工,让老张等一等。

老张在楼道里抽着烟,摸出怀里一个棉布包好的小笔记本,小心地翻看着上面贴的照片,他最得意的就是一头一尾那两张,儿子和孙女那小模样长的和老张一模一样。

“弄好了!”

粉刷工人不耐烦地收拾着乱七八糟的塑料管,匆忙下了楼。

老张收好照片,又细细用棉布包好,拿着工具翻过窗台,没注意脚下的木方已经被挪了位置。

老张媳妇中午来宿舍收拾,只一刻就走了,她把所有东西都包在一块大方布里,吃力地扛着离开工地。三天后回到老家,径直走进房里,到饭点了也不做饭,孩子在一旁哭着。她奶奶看不过,打开房门,就见她定坐在床边,两只手紧紧攥着,那晶莹的橘子汁,还一滴一滴地往下掉。

又是一年春节,满院子都是热腾腾的蒸汽。老张的孙女左手擎着个特大的棒棒糖,右手把一块破毛巾呼呼作响,楼上楼下地跑着,小嘴唇小舌头飞快地舔着棒棒糖,还忙里偷闲地唱——将身儿来至在大街口,尊一声过往宾朋听从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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