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是在2009年读中学的时候,小本的《最小说》正风靡一时,七堇年也还是小四手下闪闪的新星。杂志里的青春文学多数过目即往,七堇年的散文算是例外,也是在她的文章《再见敦刻尔克,再见》中,我第一次知道台湾女作家简嫃。
文章末尾写到:“这切合的似乎是简嫃所言的,深情若是一桩悲剧,必定以死来句读。”
读过之后觉得恢弘决绝又不胜美丽,这句话太令人印象深刻,以致于它常在我发呆时缠绕心间。高中偶然的机会我又重读《再见敦刻尔克,再见》,还是最被这一句打动,于是认认真真去搜索简嫃。
简嫃,原名简敏嫃,台湾宜兰县人,台湾大学中文系毕业,著有多部散文,被誉为“台湾文坛最无争议的实力派女作家”。可能是因为对佛学颇有研究(简嫃曾在佛光山翻译佛经),加之她自己古典文学的修养,简嫃的作品总透出一股清丽出尘的美感,就像一个自画卷里款款而出的美人,孤身一人,灵气逼人,双眼水波盈盈瞧着你,眼里有波涛汹涌又流于静谧无声。
七堇年引用的那句话,出自于简嫃的散文集《女儿红》。
《女儿红》为简媜一九九一至九六年间创作之结集,其中收录的文章文章介乎小说与散文之间。按简嫃在序言中的话来说,这是一本“‘探勘女性内在世界的书’,窥其情感奥秘,听其扎挣之声。一路走走停停,恣意穿梭新旧时光及各阶段女貌之间,便写成今日的模样。”
简嫃笔下的女性壮丽而高贵,她们各有各的艰难行旅,在爱欲情潮又或是不曾停止的痛苦里,没有外援,只能自己做自己的领航。
《女儿红》正如简嫃所有的作品一样,每个字都美好地让人想摘录,但篇幅有限,所以选择最喜欢的几个篇章同大家分享。
四月裂帛
《四月裂帛》几乎是简嫃最负盛名的散文之一,谓之“裂帛”,其实是作者用一品丝绣裁成储放四段情事的暗袋。这四段情事,似天书都印错,无人知晓。
第一段情事,相处七年的基督徒医生,因宗教信仰不同,注定无法一起生活。最后一次见面,医生还给她七年来写的书信。
分离的原因——
她或许了解你的坚持,你却不一定进得去她固执的内野。你们都航行于真理的海,沿着不同的鲸路。
如果你为她而舍船,在她的眼中你不再尊贵,如果她为你而弃舟,她将以一生的悔恨折磨自己。
你们曾经欢心惊叹,发现彼此航行于同一座海洋;现在,却相互争辩,只为了不在同一条船上。
虽早知分离在即,叹息亦在所难免。大概我们都执拗,明知道不会结果的事,我们还是要去争取一番才会放手的。
“我们何其不幸,不能被无所谓的美梦收留,又何等幸运,历劫之后,单刀赴会。”
通达如简嫃,不埋怨,不气恼造化的无常,爱着的,放在心里疼惜,不能再拥有的,诚心诚意地祝福。当医生终于痛苦地说出心声,她心里像下起倾盆大雨,但她说,你放心,凄风苦雨让我挡着,你慢慢说。
在给医生的最后一封信里,简嫃写到:
认识你愈久,愈觉得你是我人生行路中一处清喜的水泽。
为了你,我吃过不少苦,这些都不提。我太清楚存在于我们之间的困难,遂不敢有所等待,几次想相忘于世,总在山穷水尽处又悄然相见,算来即是一种不舍。
我知道,我是无法成为你的伴侣,与你同行。在我们眼所能见耳所能听的这个世界,上帝不会将我的手置于你的手中。
这些,我都已经答应过了。
……
就这样告别好了,信与不信不能共负一轭。
第二段情事,是在大学里偶然认识的中文系学弟,与简结交不胜欢喜。他天赋异禀却已身患重病,身体越来越差,通信中,却总是爽朗而豁达。
他深切地爱着她,却不能再踏出半步距离,命运未卜,更何况一生一世的承诺。他在信上写:
外出三天,深夜踏雨归来,檐前出现一小叠信。中有你亲切的字迹,你的信件自然令我喜欢。近两个月来的抱病自守,旦夕之间,情知对于生命的千般流转,尽须付与无尽的忍爱。我想,他朝小痊,如你之奔驰,亦须这样。一步一履,无非修行。
再怎么婉转,无非就是我想和你一起生活。
可惜上帝从不会怜惜有情人的。他终于呕血卧倒于病榻,奄奄一息。
无法接受这样残忍的死别,简抗拒着再去看他,“想回向给你七七四十九遍的经诵终于不能尽读,我压抑每一丝丝一缕缕一角角关于你的挂念。”
送君千里终要一别,最后一次看他,是在秋天。那时候他已不能言语,双目不再明朗。
简借了轮椅,推他到医院大楼外的湖边,秋阳绵绵密密地散装,轮转空空。
当我们面湖静坐,即将忘却此生安在,突然,遥远的湖岸跃出一行白鹭,搏扶摇直上掠湖而去,不复可寻。湖水仍在,如沉船后,静静的海面,没有什么风,天边有云朵堆聚着。
你在纸上问我:“几只?”
我答:“十二只。”你平安地颔首。
也许,不再有什么诘屈聱牙的经卷难得了你我。当你恒常以诗的悲哀征服生命的悲哀,我试图以文学的悬崖瓦解宿命的悬崖;当我无法安慰你,或你不再能关怀我,请千万记住,在我们菲薄的流年里,曾有十二只白鹭鸶飞过秋天的湖泊。
简嫃笔下的情事也不总是哀戚或者隐忍的,还有小女儿娇态的。第三段情,归属于一个亦兄亦父的男人。
百般凌虐你,你都不生气,或,只生一小会儿气。好似在你那里存了一笔巨款,我尽情挥霍,总也不光。有时失了分寸,你肃起一张沧桑后的脸,像一个蹇途者思索不可测的驿站,我就知道该道歉了,摸摸你深锁的额头说:“谁叫你欠我,不生气,生气还得付我利息。”
大概所有女人都会有一个大叔梦,他必须像一个结实宽厚的避风港,让你释放天性而不觉难为情。你在闹,他在笑。
在不肯吃早饭的清晨,为你热咖啡、双面煎荷包蛋、烘酥了吐司,哄骗你瘦了会很丑,又在你张嘴索食的时候叉起蛋片进贡而来。
可惜他和简无法构建家室,他们只是各自走过冗长的通道,他回他的卧室,她有她的睡榻。
他们也辩论婚姻,但也止于辩论。
“以我不靖的个性,难以避免对你层层剥夺;以你根深蒂固的男系角色,终究会逐步对我干涉。”
情和爱会淡薄,既然无缘,那我们只要现在用心爱着,将来便不必悔恨。
简嫃没有言及他们的分别,也没有悲哀痛苦的情节。在故事的最后,是这样一个动人的插曲:
在借来的短暂时空里,我们散坐于城市中最凌乱的角落,脱鞋盘坐,抽莫名其妙的烟,喝冷言热语的啤酒,我将烟灰弹入你的鞋里,问:
“欸,说说看,嫁给你有什么好处?”
你提鞋,将灰烬敲出,说:“一日三顿饭,两件花衣裳,一把零用钱。”
我又把烟灰弹进去:“废话,谁稀罕这些?”
你捏着我的颈子:“再弹一次看看!”
我喝口酒,又把烟灰弹进去。
最后一段情事,更像是一段幻影。简嫃将他锁在梦里,他却飞越关岭,趁着行岁未晚,到她面前说:
“半生漂泊,每一次都雨打归舟。”
这就是了,你我皆是在舟上浮浮沉沉的人,这人世间就是无际的汪洋。凡人之爱说来简单,但有太多眷恋终石沉大海,不知归向何处。
也曾许下诺言,他说:“还要去庙里烧香,像凡夫凡妇。”
那日,她独自去碧山岩,为他拈香,却什么话都没说。
四月裂帛,简嫃为它起的副标题是“写给幻灭”。但我却觉得,尽管是像印错了的天书般纠结的情感,也传达着简嫃独立的品性,在错乱和纠缠里遗世而独立,美不胜收。
还是我最喜欢的那一句,来作为结尾吧。
深情即是一桩悲剧,必得以死来句读
你真是一个令人欢喜的人,你的杯不应该为我而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