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店钩沉

这是一个十分占便宜的主题。如果单纯写读书的话,我读过什么书其实都不足为奇。可一旦加上“在大学”这个充满了暧昧的状语,一切就都有不同。任何人完全可以挑一本高深晦涩的大部头作为写作对象,以暗示自己如何地早慧。也可以写一本张扬年少轻狂的青春文学,而不至于招来无知天真的揶揄。然而在这个百年一遇的良机面前,我选择放弃当一名机会主义者,而是坦诚以待,仅以真实而微薄的阅读史相告。

大学四年对于我来说,如同戏台上的水袖,漫长而又空空荡荡。除了上课以外,好像能做的事情太多,但又什么都没做成。我原可以利用那空虚的四年时光读几本据说能“使人终生受益”的书,可是我没有。一事无成的原因很尴尬。那些年,大学里还不流行读书,而不像现在,到处弥漫着“读书增值”的论调。就算有一天幡然顿悟,提着一本书,正气凛然地离开宿舍,一路上也会横招各种花样侧目。顽固的氛围散布于整座校园,读书的人,犹如婚前失贞的村姑。

所以大学时期我所看的书只是我某些狂热爱好的延伸。高考之后,一个偶然的机会,我成了邓丽君的歌迷。事实上,时至今日,我仍然是邓小姐的铁杆粉丝。稚气未脱的我,正是在《小村之恋》和《又见炊烟》的婉转旋律中,迎来了一生只有一次的大学一年级。当时我几乎能完整唱出三四十首她的歌曲,每一处哭腔和颤音我都牢记在心。所以我凭借一曲粤语的《忘记他》参加了当年的“校园歌手大赛”,并在第一轮就被淘汰。

尽管出师未捷,毕竟身未死。对于一个心智远未成熟的单纯少年来说,歌唱事业虽然受阻,生活还得继续。我每天耳朵里都戴着耳机,本应该存四级英语听力的空间,全都被那些熟悉的歌曲占据。如痴如醉也解救不了我,人生似乎只剩下这一件事要做。我所经之处,一句句歌词代替了原本漆在路面上的“非机动车道”,邓小姐的音容笑貌则时不时在夜空中闪烁。这简直是我人生中最执迷的时期,我看得到自己,而自己却看不到我。

不过那是一个无悔之秋,却不是一个多事之秋。接下来的日子过得平平淡淡、波澜不惊,就像一江春水,也源源不尽,直到我遇到一本书。

话说回来,还得感谢万恶的微积分。数学一直是我的噩梦,不管是在前面加上“高等”,还是看似耿直的“线性代数”,抑或面目全非的“概率统计”。一生中会碰着几个难以掌握的对手,数学是其中之一。在意识到期末考试将至,而我连一个公式都没搞懂时,我决定求助于辅导资料。我们那个校区在山沟沟里,交通很不方便,那时还不兴网购,附近只有一家又窄又杂的文具店,也兼卖一两本旧书。那天我在那边上等同学挑水果的时候,不经意逛进了那家小店。

书都是极破的书,连文具看起来也有一些年份了。不过铁打的数学流水的兵,近门口处一本五年前的《微积分学习辅导》还是成功吸引了我的注意。顺着货架走进去,这家店“馆藏”意外地丰富,有奖状,有笔记本,有生日贺卡,居然还卖结婚请柬!就在这一堆乱七八糟的东西中间,我发现了一本书,书角破败不堪,一半以上是卷的。书页泛起一股浓重的霉味,沁人心脾,仿佛久未开仓的救济粮,几乎可以酿酒。有封底,却没有封面,但从封底残存的字迹中,可以猜到封皮上大概写的是《邓丽君传》,前面可能还加有“一代歌后”之类的修饰词,也只是可能而已。

离这间店不远的地方,就是学校新建的图书馆。这个图书馆是跟区政府合资的,却基本只由校内学生享用。图书馆位于真正的湖光山景之中。并不算清澈的水面上,依然能够倒映出这座十分后现代的建筑。明显稚气的大色块,酷似波特兰市政厅,在四周一色砖红的校舍包围下,显得尤为触目。这座图书馆不单有丰富的藏书,环境也分外优雅,舒服的沙发搭配明净的桌几,更有气味昂贵的咖啡随时待命。小资情调从文学书库一路蔓延到马哲专柜。

就在那书籍的海洋对面,在那豪华设施的强烈注视下,我顾自安然地蹲在一间小店的一个角落里,捧着一本图书管理员看不上的破书,头也不抬,津津有味地钻研了整个下午。同学买完水果打电话找我,我只说我肚子疼先回去了。也许人必须有肠胃,才会肚子出毛病,但一个人脑子有毛病,却不代表他一定有脑。那时候我似乎就是这么一个人,痴痴傻傻地流连于那些陈旧的文字和照片中,心里头没有任何想法,只有对天后的肝胆相照与虔诚信仰。

不过我历来看书很慢,一个下午并不足以供我看完它。我记得我大概花了十天左右才将那本书阅毕。每天下午下课吃完饭以后,就匆匆潜入傍晚的暮色中,来到远在校园另一端的文具店。为了不让老板认出我,免于口舌之麻烦,每次造访我都必然适当地易装:昨天戴眼镜,今天就不戴,今日梳中分头,翌日就三七分。好在我头发本来就比较长,可塑性很强。那段时间班里的女同学对我印象颇佳,觉得我是一个很讲究的男生,每天都不重样。

这就是我大学四年里认真看过的唯一一本课外书,可是里头到底都讲了什么,如今我一点也想不起来了。它大抵是告诉我关于邓小姐的一切,可是一切是什么?在我的脑海里,所能忆起的依旧只是她唱歌时那副从容的面孔,时而灿然一笑,时而黯然神伤。白纸黑字总是缺少一些生动,除了偶像的生卒年月,我再也记不下其他。或许书里所呈现的信息都是不重要的,我们读的只是当时的心情。目光所及的字里行间,我穷搜着什么,不是答案,只是渴望。

但这本没有名字的书还是改变了我。有时候,我会莫名地恐慌,假使当初我并没有看那本书,如今会不会还沉溺在“靡靡之音”中。那些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印刷的书页,珍贵而又无情。许多阅读之前的期待和念想,在一行一行,一幅一幅地替换。它们并不是不好,只是跟我的想象总是略有差池。它带给我一个完全不一样的形象,似乎也让我离偶像越来越远。当我最后合上那本书的时候,我感觉一个最真实的邓丽君就坐在我近旁。然后,一切就这么和平地结束。

在身边人狂热崇拜林峰、林俊杰和林宥嘉的年代,这位早逝的歌后成就了我的自尊心。十年之后,那把天使般的嗓音如往昔回响,我比以前更加热爱,也更加淡然。荷尔德林说:人,诗意地栖居。喜欢邓丽君是一件十分荣耀的事情,它有效拉开了我与同龄人群的距离,将我置于一座自在的孤岛上。只是在那一年,我经过那间小店之后,与彼岸之间就多了一座不显眼的桥梁。虽然,那个学期结束之时,我还是毫无悬念地挂了微积分,可我常常愿意回到那里,回到那段诗情画意的“岛上”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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