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01-06

15篇 被抛弃的女婴

当我十五岁在一所初中的校园里听一个所谓的人生导师大讲感恩之心的讲座时，心里满脑子都是我的悲惨遭遇。无论如何我也没想到自己会被那个骗吃骗喝的导师所吸引，激动地冲上讲台大讲我的悲惨遭遇。我也从来没想到五十岁的今天会为当初的鲁莽行为感到后悔。十五岁的那场大雨至今历历在目，我和我的养父在讲台上被大雨淋成了落汤鸡。

我于2011年九月到N城读大学，这一切全靠我的养父母，那两个一辈子忍饥挨饿、吃苦耐劳的老人。我在这个年纪已经像一颗历经风雨的大树，像一朵开得正好的红玫瑰，枝繁叶茂，无所顾忌地彰显我青春的魅力和女孩子特有的温柔妩媚。我像《简爱》的女主角一样自立、自强，傲慢地挺立在19岁的青春年华上。在孤傲的外表下，藏着的是我多年的自卑。为自己的出身或者不幸的命运。这两种截然相反的性格让我尝尽了苦头，在自己的人生中跌得头破血流。

我在人声喧闹、沸腾不已的校园里办理各种入学手续，我拒绝了养父要送我到学校的请求，他在家乡火车站的时候用衣角擦拭流在纵横交错的脸上的眼泪。

我一辈子都无法忘记自己被抛弃在路边的那个大雨滂沱的夜晚，无法忘记那两个如此狠心、如此决绝地抛弃我的父母，虽然我永远想不起来他们的脸，即使相逢也如路人一般，更何况我根本不想再见到他们。

重男轻女思想和计划生育的推行使得无数女婴落得和我一样的命运，我还能活下来，完全是人生的奇迹，许多女婴在那些大雨滂沱的夜晚刚刚出生被活活饿死、捂死，还有的被野狼、野狗吃掉。我的养父母可怜我把我领回了家，用米糊把我一点点从死神手里夺了过来。

除了养父母，家里还有两个孩子，一个姐姐，一个哥哥，我们经常在家里为一点点的小事吵架、打架，通常都是谁来煮饭、谁来烧水的争执。养父母辛苦工作了一天后回到家里看到冷锅冷灶，气不打一处来，挨骂的总是姐姐和哥哥，但是谁也没挨过打。挨打在村庄里是家常便饭，邻居的孩子经常因为小事不让吃饭，只能在饭桌旁可怜兮兮地看着家人吃，另外我亲眼所见一个比我大两岁的邻居哥哥被吊起来用荆条打得伤痕累累，无论孩子哭得再厉害都不停手。“再哭，再哭就把你打一顿”，他的母亲在一旁怒气冲冲，呵斥道。孩子抽抽噎噎不敢发出声音来，他深深的明白只要发出一声声响便会迎来第二顿狠揍。他的爸爸拿着饭碗在一边谆谆教导：“孩子要听话，这顿打是为了你好，让你记住犯错所要吃的苦头”无数父母打着为孩子好的名义对他们的孩子痛下毒手，不是因为他们心肠狠毒，而是在那个时候日常的生活都维持不好，忙于填饱一家人的肚子就已经使得大人们疲惫不堪，根本没有时间坐下来好好教育自己的子女他们在田里种下水稻，收成以后还得纳粮，剩下的根本不够一家人果腹。而且有时碰上发大洪水、干旱，田里颗粒无收还得纳粮，日子过得苦不堪言。每天只能吃地里收回来的番薯、木薯、花生，木薯得卖出去换钱给孩子买布、买鞋子，大大小小的花销即使省吃俭用也无济于事。孩子们个个饿得面黄肌瘦，但是都像雨后春笋一样拼命地长个，生命的旺盛远远超出人们的想象。没有争执的时候我和哥哥姐姐相处融洽，我们在家里窜来窜去，捉迷藏，分食奶奶从街上带回来的糖卷点心，像猫一样地馋，手脚肮脏得不行就拿起来吃，鼻涕还在不断地流出来。

即使是在吃不饱穿不暖的情况下，我们也能感受到现实生活的点滴快乐。日子紧巴巴的，还得躲藏计生人员的扫荡。计生人员就像日本鬼子进村一样地让人可怕，全家人吃过晚饭就陷入对计生人员的深深恐惧之中。也是在那个时候我们听到“结扎”“放环”等新鲜的词汇，但是不明就里，不懂何为放环，何为结扎。在这些词语后面到底有着怎样的含义，大人们为什么都惧怕听到这样的词语，特别是这些词语从计生人员的嘴里说出来。对这些词语的恐惧就像听到奶奶的鬼故事那样可怕。计生人员总在出其不意的情况下走进村子，穿着便服，进村的时候从不打开手中的电筒，鬼鬼祟祟真的像鬼子一样。村里人各家各户都有人在家里的楼顶上盯梢，随时准备带着孩子、篷布、粮食躲到安全的地方。他们拿着手电筒，往远处照照，往近处照照，像老鼠害怕猫一样战战兢兢。有时计生人员在人们睡着的时候来到，男男女女，突袭村里的每个家庭，那时候每个家庭都普遍有超生的情况，加上村里的乡土观念必须得生下一个男孩才罢休，有的家庭生下了五六个女孩，饿都要饿死了，还要继续生，直到生下一个带把的孩子。超生的情况非常严重，罚款的罚款，结扎的结扎，放环的放环。察觉到计生人员进村的时候，人们背起孩子就往山上冲，即使下雨也不例外。人们躲避在村庄的无论什么角落，孩子的哭声往往意味着招致不幸。妇女不断地被计生人员揪出来，蹲在家里的地板上，计生人员在一边训斥：跑！看你还跑！家里没人的时候计生人员把家里值钱的东西都搬走，猪呀，电视机呀，桌子椅子呀，把家里搞得七零八落的，狼狈不堪。

“计生佬来了，快跑呀”楼顶上电筒的光亮到处晃动

“到哪里了？”

“从村口进来了，再不跑来不及了”

“赶紧收拾一下，往山上走吧”男人们吩咐女人。

女人们用背带背起娃娃啼哭的孩子，带上奶瓶，几件衣服，男人们带上篷布、棍子就往山上面走。大雨滂沱，山路黑暗一片，全靠几个光线微弱的电筒来看清前方的路。队伍浩浩荡荡从汕头的几个方向往山上面涌，孩子哭成一片也来不及顾了。黄泥水从山上往山脚下涌，像一条条小溪流，人们步履维艰，像躲避瘟疫一样躲避计生佬。有的不小心跌在树丛里，有的不小心跌进安放着人的枯骨的坟墓洞里，埋怨声、叫喊声四起，轰轰烈烈。走到山顶上的时候大家都气喘吁吁、筋疲力尽，你看我我看你都觉得样子十分的狼狈。在一片大空地上支起帐篷，把杂七杂八的家用东西都放在地上，女人们有的站着，有的蹲着给新出生不久的孩子喂奶。“这年头，不仅挨饿，还得躲避计生佬的穷追不舍”“可不是，这日子真的没法过”“命如草芥呀”“本来就是贱命一条”。计生佬进入一户户地搜查，老人们在家守家，无论怎么问起人跑哪里去了都紧闭着嘴，就是不回答问题。计生佬毫无办法，只能把值钱的东西统统搬走，一边搬东西一边骂骂咧咧：“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看你们往哪里躲”老人们喊着“作孽啊，日子没法过了呀”同时看着家里的东西被搬个精光。不躲避的夫妇只能束手就擒，交罚款、结扎、放环。女人们从卫生站回来的时候都脸色苍白，仿佛刚生完孩子一般，男人们则像被阉了的公鸡，灰心丧气。那年月，就是在这样或那样的东躲西藏中过日子。有时候人们不往山上躲，下雨的时候在山上忍饥挨饿，十分受罪。有时候穿着雨衣躲到木薯地里，淅淅沥沥的雨水从木薯叶中间落下来，女人们护着怀里的孩子，自己怎么样都顾不得了。

听养母说我就是在这样的一个夜晚降生到这个世界上来的，我在路边的垃圾桶里哇哇直哭，雨水从天上降落到我头上，我哭得更厉害了。我的亲生父母把我生下来以后发现又是一个女孩，看着我忧心忡忡。实在不知道该拿我怎么办了。父母已经生下了四个女儿，一直想要个男孩子，可是还是生下了我。“把她扔了吧，省的又要交罚款”“我不想扔，怎样说也是一条活生生的人命呀”“这个孩子只能怪她命不好，她真不应该来到这个世界上，我们可怜他可又有什么办法呢，家里穷成什么样了你又不是不知道”“唉，造孽呀，祖宗不会原谅我们”“顾不得这些了”商量好以后我的一生从此就被决定了。要不是我的养母把我捡回家养着，我的生命就在这个夜晚被野狼野狗吞噬了。这样的命运每每想起来都都觉得难以置信，看来生命总是充满偶然性。

“又一个可怜的女娃”养母睡不着的时候听到我的哭声，叹气道。

“睡吧，睡吧，哪里管得了这么多，家里的两个孩子还发愁呢”

“你听听这哭声，多么可怜，像叫春的猫儿一样”

“可怜的人多了，不差她这一个，要是每一个都捡起来，估计能开一个育婴室”

养母重新在床上躺下，听着那一遍遍的哭声难以入眠。趁着养父睡着的时候把我从垃圾堆里捡了回来，回到屋子的时候我已经只剩半口气了，要是再多几分钟我肯定死在那个雨夜。养母把我放在摇椅上，用破衣服把我的身体擦干，用干爽的破布把我团团裹住。她在厨房里拿出一晚烧得温温的粥水，一口口地放进我的嘴里。吃饱后，我安静地入睡，终于不再哇哇地哭。

养父第二天看到我睁开的眼睛时，我向他微微一笑，他心软了决定把我抚养长大。回忆那时的情景，养父总是说那时候的我就感觉像自己的孩子一样亲，一念之间决定把我留下来，绝没有想到我会健健康康地长大成人，成了家里最有出息的孩子。养父说起这段经历的时候总是充满骄傲的神情，为我的生命的延续感到庆幸。可是这对于养父母来说无疑是让生活雪上加霜，本来就拮据的生活变得更为的艰难。我深深的知道做出这个决定需要多大的勇气，养父母结扎、放环以后重新燃起了对生活的巨大热情。他们勤勤恳恳地在公社里赚工分，得来的可怜的收入全都扑在家里三个孩子身上，自己却忍饥挨饿。

“天无绝人之路，总会有办法的”

“无论多么的辛苦，我们像牛一样任劳任怨，那也是我们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