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曾经有一个好朋友，我叫它大白熊。
它当然不是熊，它是一只狗。据它前主人说，它爸爸是小区里某个已经搬走的人家养的那只威武沉稳的大个头比熊，它妈妈是他们自己家养的美丽活泼的淑女比熊。
淑女一共生了五只比熊宝宝。我还记得那是刚刚放寒假的时候，每天中午太阳最暖和的时候，养它们的伯伯就端着一个纸箱来到楼前的草地，淑女摇着尾巴跟在后面，伯伯找到一处地，放下纸箱，侧倾过来，乌拉拉，比拳头大不了多少的雪白的小团子一只跟着一只滚出来。
真是把人萌呆了，好多人上去围观，还担心的问：“这么小带出来没事吗？”
伯伯自信地摇摇头：“没事没事，小家伙们身体可好了。”
“多大了？”
“刚好一个月。”
“一下子养这么多可麻烦了吧？”
“等长大点儿，我就挂到网上去卖，只留一只小的。”伯伯这么回答。
这么可爱的小生灵在冬日暖阳下快活地奔跑.追逐，笨笨地摔倒.傻傻地爬起来，我看得眼睛都直了。以后每逢天晴伯伯出来“晒”小狗，我就必然跟出来围观，到了后来，别人都失去兴趣，就剩我一个仍坚守阵地，每天站在淑女认可的安全距离之外，眼巴巴地看着小雪团起劲卖萌。
我并不知道我成为小奶狗脑残粉的蠢样被爸爸看到了。
寒假结束前一天，爸爸把一床团成一团的珊瑚绒毯子塞给我，然后板着脸说：“以后这就是你的责任了。”
我感到毯子里有什么东西在蠕动，过了片刻，半个雪白的小脑袋探出来，差不多占满了整个眼眶的黑眼珠子愣愣地看着我，我也愣愣地看着它。
小家伙歪了歪脑袋，伸出舌头舔了舔我的手，然后满意地嘤嘤叫了一声，那一瞬，我的心真的融化了。
我以为，我会爱这个小家伙一直爱到我死掉那一天。
二
我们家的家庭格局充分证明了“妇女能顶半边天”这句话的真理性。相较于妈妈把一间最初只有两个员工的小公司发展到雇员几十个，爸爸在职场是的成就简直可以忽略不计。
爸爸是个不懂得怎么和人打交道的知识分子，所以大部分的时候他都很沉默，在家也是，哪怕买车换房这样的大事他都很少发表意见，唯独在关系我的教育问题时，他会反常态据理力争。
他最反感我妈对我的溺爱和放任，我妈总是振振有辞，闺女要富养，让她有丰富的学识、开阔的眼界、正直的人品……
将小狗送给我后，爸爸对我耳提面命：“你一定要好好对待它。你若饿它，我就饿你，你若打它，我就打你，好让你明白什么叫感同身受。”
我还来不及对爸爸的话表示抗议，我妈已经炸起来了：“你说什么？你要饿谁打谁？”
我抱着狗狗溜回自己的房间的时候，爸爸妈妈已经吵得不可开交。
小狗被我从珊瑚绒毯子里抱出来，雪白的模样完整地呈现在我面前，我把它摆在我的膝盖上，发现它连头带尾也不比我摊开的手掌大不了多少。忽然变换位置令它有些不安，小狗狗抬起头用无辜的小表情看着我。
那一瞬间，我感受到了“毛绒玩具忽然变活的”不真实感，还有“这小家伙如此脆弱不好好照顾恐怕活不下去”的使命感，一种十分柔软而温暖的情绪从我心底像白云一样浮起，这云朵越膨越大，最终将我和小狗一起包裹其中。
“我一定会好好照顾你，让你成为天底下最幸福的小狗。嗯，以后就叫你大白熊吧！”我低下头在小狗毛茸茸的脑袋上亲了一下，同时许下承诺。
小狗仍一脸无辜地望着我。
三
大白熊很快就长大了。
当初那个我能揣在羽绒服里带出门的小家伙，摇身变成了如果和它较劲我竟拽不动的成年狗。
就像人类成年后会失去儿童时代的呆萌可爱一样，大白熊也渐渐没那么好玩了。抽风似的啃拖鞋、看到我吃冰淇淋时傻乎乎张着嘴在玩腿边流口水、出门看见被风吹起的塑料袋必须跟在后面狂追，诸如此类的幼稚举动，大白熊渐渐都不干了，好像一下子有了尊严一样。
可即便变得不怎么可爱了，身为主人，我依然必须任劳任怨地照料它。定期带去宠物店、修剪毛发和趾甲，风雨无阻一天两次带出门遛弯，亲手为它捡大便。
这是个多雨的春天，外面的雷声渐渐止息，雨势也没有那么大了，大白熊在客厅团团打转，它这是被尿憋的。不能否认，大白熊很懂事，知道不能在家解决大小便。
“快点带它出去遛遛吧。”爸爸催我。
“还下雨着呢。”我很不情愿。
“这会没什么雨了，赶紧的。”
我不得不找出雨伞、换上雨鞋，还要给大白熊穿上它自己狗雨衣，出门后室外仍飘着细雨，雨丝拂在脸上想蜘蛛网，真讨厌！过了一会，我不顾大白熊的反对，把它强行拖回家。由于外面全是泥，大白熊又不配合我洗脚，导致弄得满屋是泥脚印。
我生气了，我为什么要做牛做马得来照顾你？为什么要满足你的一切要求？我都这么做了，你为什么还不体谅一下我？！
我一气之下没有给大白熊一天没喂食，并且大白熊的地位在我的心里一点一点地下降。
这一天，我很不痛快。我从来没有这样对待过大白熊。是的，我很爱大白熊，只是在它很小很萌的时候。
四
爸爸察觉到我对大白熊态度的转变。
“那些把宠物养大觉得不如小时候可爱就丢弃的人，非常卑劣。”
卑劣，爸爸用了一个很严重的词，我不是傻瓜，我听得出他言下之意。
“我对你说过，你怎么对待大白熊，我就怎么对待你。”
什么意思？难道说我停止照顾大白熊，他就停止照顾我？
我心里五味杂陈。
晚上睡觉的时候，大白熊又把它的睡窝拖到我的卧室门口，到了半夜我迷迷糊糊的起夜，走到门口脚下一绊，差点摔出去，而大白熊却还依然若无其事的睡着，好像根本没感受到我的痛楚。
太讨厌了！
我拽着它的睡窝，“以后睡这！”我把它的睡窝扔在了客厅里。
大白熊仍然满不在乎地睡着，我一点也不同情它。讨厌，怎么看都讨厌！
五
天气越来越暖和，每日早晚出去走走还是相当遐逸的，我不再推脱遛大白熊的责任。
这天晚上，我带着大白熊出去走走，大白熊渐渐饿了起来，我就走进一家便利店准备买根火腿肠。我让大白熊在门口等我，有拜托店员照看一下。
大白熊乖顺地目送我进入便利店。我买好火腿肠后发现人渐渐多了起来，收银台排起了长队，就只好开始等待。终于轮到我了，但我付完钱离开便利店时，时间已经过去了将近半小时，赶忙回家，直到身后传来急迫的狗叫，这才想起了大白熊。
我不是故意的。
我跑回大白熊的身边，牵起它往回走，我感到它有点生气。往常我和它一起散步，如果我忽然停住，大白熊也会停下来，就算它一个人撒欢跑了，跑一段距离后也必然要回头望望我确定还在它身后，可今天我就蹲下来系个鞋带再站起来时，发现大白熊竟已经独自走出去好远，胖胖的屁股一摆一摆的，一副“哼，我不理你了”的模样。呵！它竟然跟我耍脾气。
我当然知道这个时候我只要用我手中的火腿肠就能把它哄回来，但是，我、才、懒、得、哄。
回去了之后妈妈发现我手中的火腿肠便问我：“为什么大白熊不吃呢？”
我翻了个白眼：“别理它，它的脾气是越来越大了！”
大白熊当然听不懂我的话，可是爸爸在一旁听见了，这一次他一言不发。
我受到了爸爸对我人生中的第一个惩罚。
六
爸爸妈妈不在家的周末，我可以想怎么玩就怎么玩。
冰箱里有爸爸妈妈回老家前给我准备的各种食物，冰箱外面贴着爸爸出差前写下的字迹工整的留言，上面罗列着这两天我要完成的事情：
1、养护家里的植物；2、遛狗；3、保持家里的卫生；4、学画画；5、完成好每天的学习任务；6睡觉前检查门窗是否已关严；7、保持家里电话畅通。
还真的是巨细无遗、不厌其烦。
快到中午时，闺密打电话邀请我去她家玩，我高高兴兴地跑去了，晚上我又高高兴兴地住了下来。第二天玩到日上三竿，那时候我感觉整个世界是如此的清净。
没有脚爪子在地板上滑动的声音，没有狗吠声……我猛然想起我已经吧大白熊关在家里一天了！
我急匆匆赶回家。家里一片狼藉，还有一股恶臭的味道。
“大白熊！你竟然在家里尿尿！脏死了！真恶心！”我口不择言地数落着大白熊，“罚你不许吃东西！”
爸爸回来了之后，发现了饿地汪汪乱叫的大白熊。上一秒，大白熊被饿得乱叫，下一秒，我也被饿得求情。
我爸忠实地执行他之前对我的告诫——“你怎么对大白熊，我就怎么对你。”
我知道我再也不能明目张胆地欺负大白熊了，有种有气不能出的憋屈感令我更加厌恶大白熊。
七
丢弃大白熊是个临时起意的决定。
我们班上有一个学霸，她每次就像神一样的考出全年级第一，所以她是我们班的“皇族”，大家都想接近她，但大多数的人连跟她搭句话的机会都没有。我就是“大多数人”中的一员。
绿茵茵的草地上，大白熊办完事，一身轻松地跑开了，我则像一个钟点工那样弯身拾“金条”。
耳边突然传来一声轻笑，还喊了我。“嘿，你在干什么？”
我抬头，看见了那个“学霸”，我套着塑料袋的手正抓着散发着热气的狗粪，我看到她的脸上的笑意更深了，我知道我会成为她心目中的一个笑柄，我再也没机会和她成为朋友了。
大白熊在不远处回过头来看我，它一点都不知道它害我落入了多尴尬可笑的境界。
夕阳悬在天空，像只巨大的橙子，快到晚饭期间，我买了根香肠喂大白熊，然后趁着夜色偷偷把它带上来公交。
公交开了，一站，又一站……抵达到了这个小县城的边缘的一个家具城。我带着大白熊下车，把它栓到一根灯柱下，我说：“大白熊，我马上就回来，你乖。”
大白熊听话地目送我离开，它看到我再次坐上公交一定很吃惊吧？它一定想要挣脱狗绳追上我，可是等它真的挣开绳索后，我已经不见踪迹。
我回到家时，爸爸妈妈都是一脸焦虑的表情。
“总算回来啦？大白熊呢？”
“跑丢了，我去追了，但追不到。”我说。
妈妈愣了一下：“丢了么？……好可惜。”我想大概所有的父母都能一眼识破孩子的谎话。爸爸在一旁什么都没说，但深深地看了我一眼。
这一眼让我非常不自在，我觉得爸爸似乎——对我——已经彻底绝望了。
八
刚刚丢掉大白熊那晚，我并没有感受到多强烈的愧疚。但随着时间的推移，我才明白愧疚会像慢性病一样，先是一点点蚕食你的健康，直到最后爆发时，人才会明白已经病入膏肓。
洗澡时被打湿后的小怂样；每天我回到家它必然蹲在门垫上翘首等待我的忠诚样；动不动对我做出两只前爪向前伸展而屁股却傻傻抬起来的动作，据专家说，这是狗族用来表达“我爱你”的通用语言。
时间一天天过去，家里明&明再也看不到大白熊的踪迹，但它却更频繁地出现在我脑海里，甚至睡梦中。
我梦见大白熊在做梦，那时它还很小很小，我让它谁我的小床、分享我的羽绒枕头，入睡后的它不知为何发出嘤嘤的声音，小小的爪子也跟着一颤一颤的。我愣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哇，小狗在做梦哦。
狗狗也会做梦的哦，除了不具备人类的外形，狗狗和人类其实并没有多大的不同吧。它们也会肚子饿，会怕冷，会爱，会恨，会恼火，会伤心……在它眼中，我不仅仅是它的主人，还是它最要好的朋友。可是，我驱赶了它，最后甚至丢弃了它。
从梦中醒来，我听见黑暗中自己的抽泣声。
几天后是爸爸的生日，妈妈准备了丰盛的晚餐，我将筷子伸向一块牛肉，“你的最爱，来，大白熊。”鬼使神差般的，我脱口而出这句话。爸爸妈妈都震惊地看着我，我这才想起大白熊已经不在了。
勉强把饭吃完，我一个人跑去阳台呆着。爸爸跟进来：“想大白熊了？”
他一问，我忍了好久的眼泪掉了下来，是的，我想它了，我知道自己错了，可是我不知道该怎么补救。我等着爸爸过来轻轻拍我头顶，对我说出安抚的话，可是——
“把狗狗当作宠物在人类世界养大，然后又将它们养大，世界上还有比这更残忍的事吗？它们没有手，不能工作，虽然有嘴却无法说话，你让这些狗狗如何生存？”爸爸的话说得沉重而又犀利，“你丢掉大白熊的时候，有没有想过它会变成流浪狗，它要怎么活下去？”
我……没想过。
它是不是要去垃圾堆里扒食物？是不是要抵抗其他恶狗的挑衅？是不是要躲避某些心术不正的人类？我迟来的愧疚不能对它做出任何补偿，因为大白熊极有可能已经丢掉了性命。
老天爷对我残忍遗弃大白熊的惩罚并没有止步于此。放暑假的前一天，那个“学霸”忽然走到我身旁。
“下周是我生日，要来哦。”那个“学霸”递过来一张邀请函。
竟然让我去参加她的生日聚会？我真想狠狠掐一下自己确定不是做梦。
“带上你的狗狗哦。”“学霸”在一旁强调说。
我忽然明白过来，那天我捡狗狗的大便的模样并没有让她觉得可笑，反而赢得了她的好感。
我错得多么离谱。
后来我没有去参加她的生日会，因为我认为我没有资格，那天我去了一个地方，要坐公交车，要坐一站、两站……好多站。我回到了丢弃大白熊的家具城门口。
当然，大白熊并不在那里。
九
暑假开始后，我每天都出门，很晚才回家，很快便晒黑了很多。八公在火车站门口等它的主人，那是因为主人对它好，而身为极不负责任的主人的我，活该顶着炎炎烈日等待着我的大白熊。
妈妈看不下去了，劝我说，这么热的天不要老往外跑，而爸爸，他却仍对我不闻不问。就好像传说中的报应降临到了我的头上，我不爱大白熊了，爸爸也就不再爱我了。
我站在家居城前的空地上，大白熊，大白熊，大白熊，我一遍一遍的在心中默念这个名字，回来好不好？回来好不好？
皮肤被晒的发烫，有人将一把伞撑在了我的头上。
“爸爸？”
他是特意来找我的？特意请假来找我的？可是爸爸不是说，我怎么对待大白熊，他就怎么对待我吗？
“你丢了大白熊，难道我还真的也把你也丢出去吗？傻孩子，回家吧。”
和爸爸一起坐在公交车上，爸爸又板起面孔语重心长的告诫我：“爸爸让你养小狗，是希望让你学会什么是爱。爱是最容易的事，也是最艰难的事。爱上什么是很容易的，但维护这份爱却需要不断地付出、牺牲、妥协、忍让，不断地不断地，一刻都不能停歇。”
过去，我最讨厌爸爸这样长篇大论的说教，但这一次，我低着头心悦诚服的把每一个字都听进去了。这并不是什么空洞的大道理，而是爸爸一直在身体力行的事呀，即使我再让他失望甚至伤心，他都没有收走对我的爱。
十
暑假快结束了。
我一个人漫无目的地走在街上。过往的有些行人手中都牵着一只可爱的小猫或小狗，看着他们幸福的样子，我觉得自己十分活该。
远处向我跑来了一条浩浩荡荡的“队伍”，那是流浪狗的队伍。那条队伍至今越来越壮大，就说明越来越多的主人都是像我这样的，我甚至为刚才看见的那些幸福的“小家庭”感到担忧。
那条流浪狗队伍离我越来越近，我的眼前浮现出了大白熊向我跑来的景象，为了不留遗憾，我破费给它们买了好几根火腿肠。
那些曾经的小心肝们闻到了这种“似曾相识”的味道，一个个蜂拥而至，你争我抢。
看着它们那可怜又可爱的小样子，我的内心受到了极大的安慰，我微笑着和它们道别。在离别时，一条不引人注目的小狗在我脚下绊着，这只小狗浑身脏兮兮的，但那双眼睛却晶莹剔透。
我俯下身，摘去了它身上枯叶，它的那双无辜的眼睛让我的心突然颤抖。我看到它的眼里有晶莹的水在闪烁。
我呆住了……
泪水纵横……
大白熊，我一定会永远爱你、保护你！
一定会！
后续
爸爸又买了一只小狗送给我，也是为了给大白熊做个伴儿。这次不用他叮嘱什么，我也知道我要尽心尽力好好善待这个小生命。说起来这只小狗是大白熊的侄儿，是当年和大白熊一窝出生的小奶狗长大后生下的孩子，所以它才那么缠大白熊。我给它取名叫小白熊。
虽然大白熊这次平安回归，但它也许会有点生我的气，但最终会原谅我。
一定会。
（温情收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