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觉得,把时间、精力和金钱花在你身上值得,你也别说我在你身上没有花过一分钱,我不是那种视钱如命的人,要不然,不会每次住院都刷我的信用卡,直到资金周转不开,等还信用卡的时候,才不得已向你开口,有时,我宁愿找朋友套一些钱,暂时还清信用卡,你也知道咱俩的情况,所有的钱都以你的名义买了理财产品,我名下根本没有钱,更没有藏过私房钱,结婚之后,咱们的财务都很透明,我挣多少钱,你都心里有数,但在你身上花钱,我从来没有说半个不字。我一直以为,男人挣钱,就该给女人花,我希望你可以理解我。
老曹,你在我身上肯定花了一些钱,我也知道你不心疼钱,舍得为我花钱,但是,现在跟以前的情况不同了,咱们一家好几张嘴都在吃饭,靠咱们的积蓄,靠我的那点工资,真的坚持不了多久。
你能不能不要担心钱?咱们还没有走到那一步,说不定,花不了那么多钱,咱们的病就好了。不要想那么远,太累了,你也不要考虑我工作的事,有我在,你就安心养病,什么事情都别管,我会想办法,我会弄到钱。
老曹,你别嫌我说话难听,在医院呆这么久,我把人看得很透,再恩爱的夫妻,也会有私心,毕竟一点血缘关系都没有,真到了那一天,真不一定靠得住,仅仅依靠感情将两个人维系在一起,不太牢靠,如今,找小三、婚外情、抛妻弃子的大有人在。老曹,我相信你爱我,对我不错,但知人知面不知心,真到了那一天,不确定因素太多,你未必情愿四处借钱,到现在,你的房子都不舍的卖掉。老曹,我希望你能出去工作,反正我已经这样了,真不想拖累你,把你和儿子都拖跨,要不,咱们还是离婚,我专心治病,你专心挣钱养家。
谋财害命这个词第一闯进我的脑海,跟大猴子在一起,陪大猴子走过生命的最后一程到底为了什么?不为了爱情,只为将大猴子拖死,分得遗产?
毛骨悚然,我内心深处居然有这样的恶,无话可说,我感到委屈,我突然哭出了声,压抑太多的情绪在此刻爆发,泣不成声。见我失去控制,大猴子握住我的手,也哭出来。
老曹,我也不想这样,但我想不出更好的办法,其实,你不说,我也知道病情,应该到了晚期,谢谢你一直陪我,老曹,你就让我任性一次,能不能最后一次听我的?
我控制不住自己,也没有回答大猴子,居然把内心的委屈说了出来,你知道我为什么不去工作?我放不下你,我不能丢下你,我也离不开你,刚检查出来的时候,就已经是晚期,医生说,只有三到六个月的生存期,我感到害怕,但我不相信,我觉得医生吓唬我。到了济南肿瘤医院,根本没有手术机会,医生说,只能打化疗维持,至于能够维持多久,谁也说不准,我真的很担心,在这种情况下,给我再多的钱,我也不能工作,因为我必须陪在你身边,尽量与你相处得时间长一些。
后来,你腹水复发,我们来到中医院,医生说你坚持不到九月份,后来又说你坚持不到元旦,再后来又说,这个春节可能是我们在一起的最后一个,我每天都处在这种状态下,怎么忍心放下你,自己去工作?
老曹,你真是个傻子,医生都那么说了,你为什么还要在那里治疗?咱们可以换一家医院!
但我没有直接告诉大猴子,所有医院的治疗方案大同小异,病情进展的太快,而且已经到了晚期,任何一家医院都没有太好的办法。
刚刚思路清晰的大猴子突然痛哭起来,哭得十分委屈,哭得非常凄惨,老曹,你把我抗了,你真的把我抗了,从济南回来,我以为我好了,我相信了你,我居然会相信你,如果你告诉我真相,我可能会继续化疗,或许结局不会是这种情况,老曹,你太阴险了,我一直觉得你对我很好,没想到你是这样的男人,你真的把我害了,我不知道你出于什么目的,这样害我。既然你坑了我,我也把你的名声搞臭。亏我还在同事面前夸你,说老曹对我多么好,我还叮嘱她们,我哪天真的不行了,还让她们多加安慰、多加照顾你,没想到你是这种人,我一定得告诉她们。老曹,你放心吧,我一分钱都不会剩下,我会使劲花,花的一分不剩,房子是我的婚前财产,你也别惦记。
不是真想把大猴子气疯,而是我的隐瞒与欺骗让她崩溃,她对我的绑架行为感到愤怒,甚至将这场绑架定义为谋财害命。我想解释一下,大猴子抢过话,别说了,老曹,你是什么样的人,我已经看得很透彻,你走吧,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外面的雪越来越大,望了一眼泪流满面的大猴子,然后推开车门,站立许多久,才依依不舍地走开,我想离家出走。我把整个事情搞砸了,已经没有挽回的余地,这一次,我彻底伤透了大猴子,我没脸回家,更没脸见大猴子,一直在外面走着,身后的脚印被雪覆盖,眼前一片茫然。
我在想,如果我跟大猴子都没有意识,会不会幸福得多?这让我想起刚刚住进中医院时,有一个病友,老头七十多岁,军人出身,身体很健康,老伴应该是脑瘤,躺在床上十多年,老头说,幸好老伴患有老年痴呆,每次住院,老头对老伴说,我们又要去宾馆了,住豪华大酒店。在老伴脸上看不出痛苦,一直很平静。
在老头身上也看不出痛苦,他,他完全放弃了希望,在这个世界上活了七十多年,子孙满堂,也算值了,再多活几年,没有什么意思,还不如早点离开,不给孩子增加负担,也不给他们制造压力,因此,他坚持每天陪护。他心里很清楚,真的一点希望都没有,老伴又没有意识,也感受不到痛苦,他只是静静地等待那一天的到来,早一天,晚一天,无所谓,但那一天肯定会到来,老头看上去很淡定。
毕竟,他已经退休多年,老伴也有医保,住院治病的花销,对他来说绰绰有余。老头早些年已经跟老伴旅行过很多地方,现在快走不动了,也不想再出去走动,在医院里是一天,在家过也是一天,他不在乎这一天在哪里过。
老头很潇洒。
如果我们有花不完的钱,如果我们不再年轻,会不会像老头一样洗尽铅华,过得非常洒脱?我不得而知,雪越下越大,已经很晚了,不能离家出走,我应该回家陪大猴子。
我甚至变态得想,这样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如果有一种药,可以没有痛苦地死去,我敢不敢偷偷地为大猴子吃下,然后安静地死去?对她来说,早点解脱,或许,是一种幸运。
许久之后,才回到家。大猴子躺在沙发上,看上去很平静,儿子正在帮她捏脚。除了接受,还能有什么更好的办法?或许,大猴子知道自己是晚期,只是不愿意承认,或许不敢承认,从我这里得到证实,一时接受不了,情绪突然失控。
我换掉衣服,跟儿子坐在一起,他捏左脚,我捏右脚,大猴子没有拒绝,也没有说其它的话,只期待漫长的一天尽快结束。大猴子依然需要一个安静的环境,第二天,她说,老曹,咱们楼下有个亲子园,要不让麻豆去那玩吧,给他报个班,也能学点东西。
第二天,便给麻豆交了学费,不去医院的时候,我就陪麻豆上课,除了医院和家,这是我近一年来接触的第一个社会团体,我已有了恐惧症,害怕接触社会,我感觉额头上有个很大的标签,每到一处,都被别人指责,胃癌家属,不在家好好伺候老婆,出来干嘛?
我感觉每个人的眼睛都在盯着我,让我坐立不安,让我无地自容。有时,会有老师问麻豆,妈妈在哪?妈妈怎么没有陪麻豆上课?
麻豆说,妈妈在家,妈妈没有时间。麻豆的声音很小,没有妈妈的陪伴,是不是一点自信都没有?我一直担心麻豆的心理会出现问题,因此对他格外关注。
没想到,首先出现心理问题的是我,我将这场灾难无限放大,波及到生活中的每一个场景或者细节,让我更加无法集中精力完成某件事情,我时时刻刻都感到受到谴责,是你将老婆害成了这样,是你绑架了老婆,是你想策划谋财害命。
我拯救不了自己,既然如此,就努力不要想,就努力先拯救大猴子。我决定去另外一家医院看看还有没有床位。因为临近春节,床位都很紧张。大猴子没有反对,为大猴子烫完脚之后,上床睡觉。一夜无话。第二天,我把大猴子送到中医院,打上吊瓶之后,叮嘱医生几句,然后去了毓璜顶医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