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到了晚上酉时半刻。
村正大屋里摆了一个桌面,上面搁了四冷四热八个菜,温锅烧得滚烫,里面有肉丸和蛋饺,还有一瓶高梁白,开了封口,透着醇香。玄鱼坐在主席,穆青陪在客桌,频频劝菜加酒。
玄鱼是出家人,不敢用酒,菜只捡清淡的夹了几口吃了。穆青喝了两杯白干,叹了口气,又把烟锅子打着了,一亮一灭地抽着。一会儿他转脸看着玄鱼,笑着问:“女娃子,你去先师门下学艺几年了?”
玄鱼说道:“我六岁拜入吾道门下,随显圣先师,学先天演数,后学混元道果,然后又跟师兄青蚨上山观星,推算混天二十八宿的前后甲子运行,这已经用去了七年,最后五年才运转双脊,破幽明,透玄关,明变化之道,通生死之理。”
穆青听了,吧嗒吧嗒抽着烟锅子,脸也随着一明一暗,口中说道:“嗯,你道术神通却也学差不多了,小年纪真个不容易。”玄鱼笑道:“穆叔过奖了,我学得只是小术小道,您老人家识穷天下,在您面前断断不敢自雄的。”
穆青呵呵一笑:“那里话,我一个老悖的庄稼汉也就懂得何时播种,何时下肥,何时除草,何时灭虫,何时收谷,何时扬晒罢了。”玄鱼道:“大道至简,越是简单的事情里 越合乎万物运行的至理。”
穆青微微一笑,说:“我不懂的什么天道,我就懂得这块地儿,你好好对待它,认真的播种,细细的翻做,好好沤肥,它就会给你好收成,还要就是不可以过于贪心,否则再好地儿也会给你种荒了。”
他目光幽幽闪烁,一会儿,突然一拍案,把一杯酒吞了,笑了一声:“好好的事儿,永远是叫贪心的人给败坏了!”
他想起十二年前,那一夜惊蛰,那遮天蔽空的鸦群,嘴喙如剪刀一样,翅翼掀起的狂飙,有如黑夜的披风,只一个冲袭,就把一大片黄橙橙的麦浪剪的粉碎一空。他记得穆遮的爹就站在麦田的中间,被上千只如梭的黑色影子,来来回回,撕扯的血肉模糊支离破碎。他最后在大喊,大叫,哪一点声音从远远的麦田透过村落,透过堂屋,一直穿透他的耳膜。
他正在井边,井沿上站着飘飘欲飞的显圣先师,她两道寿眉深深的压了下来,惑星就在天空散发着苍白而银灰的光芒。井里东西正在沸腾,它井口浮出,也向苍穹中的惑星。挥发出如结晶一般的黑丝。它正在变的灼热,它核心的墒正在极速得分裂——越来越来不稳定。
大圣先师看着天空上的惑星,眼眸子转过来看着他,说:“不能再等了,时候到了。”
“时候到了!吃獐肉!”吴婶捧着一个大条盆上来,上面是一支烤得油香满溢的獐腿,她端上桌,又用小刀细细的割开,再一片片送到穆青跟村正的盘子里。
穆青从回忆里醒过来,夹起一片獐肉,放在嘴里细细的嚼,转而有些喜色,说道:“吴婶,你的手艺比起原来真是出色多了。”吴婶眉开眼笑,说“人家手艺本来就出色,老穆你平素就是瞅不上罢了。”说罢,从桌上拿起一杯酒,大大咧咧的喝了。
穆青一愣,说:“我记得吴婶你从来不喝酒的啊。”吴婶眼珠子转过来,说:“我烤了半天的獐子肉,被熏的口干舌燥的,喝口解渴。”
吴婶喝了一口白干儿,顿觉得一股火线,从喉咙一直烧到胃里,冲得脑门子上汗汁子也挂了下来。自己的这副新躯壳忽然有些滚烫,腔子里里飘飘乎乎的十分舒服。它学面前那个老年男人砸吧砸吧的嘴,方才发觉的那不是水,一种粮食和水发酵后提纯的之后的蒸馏物。
这种蒸馏物会刺激生物的神经,破坏意识的传递,它心里埋怨人怎么会创造出这样的食物来自我麻醉,眼前的那个水灵灵的小道姑忽然站起来,说:“吴婶忙活了半天了,我来敬吴婶一杯。”她席上就有一只大斛,本来只是摆着做做样子的酒器,她满满倾了一斛,递到吴婶手上。穆青笑道:“小女娃子就是这么恶做剧,她哪里喝得了这么些。”却见吴婶一扬脸,“咕噜咕噜”,居然把这一斛酒喝了个干干净净。
它喝了酒,觉得周身的毛孔舒展开来了,七窍六孔里都是淋漓痛快,它觉得这酒真是个好东西,心里有种意不足的意思,想要再喝上三五杯才能过瘾。
它脚步轻飘飘的,不由的在地上打了个转,转回来,目光席间两个人都恍恍惚惚,懵懵懂懂,它心里暗叫不好,这副喝醉的皮囊已经拖累了它的八识六观。它迅速将精神提上来,笑着说:“难得一醉,老婆子我喝多了,村正和道长可别笑话。”说话间,它看见自己炒的两盆豆芽放在桌上一筷子未动,它眼珠转转,说:“这豆芽是李儡昨个才送来的,新鲜脆嫩,你们多吃点啊。”它从穆青手里夺过筷子,给他们每人都拨了半碗,说道:“吃啊,吃啊,好吃得很呢”
它自己也往嘴里拨了一堆,囫囵咽了下去。
穆青夹了一筷子,看着豆芽,它们每个大过蚕豆,垂下来的须子,白腻腻的,比寻常人小拇指还要粗,肥涔涔湿淋淋,不由觉得全无胃口,就又放下了筷子。玄鱼却略不当意,往嘴里塞了一筷子,咯吱咯吱嚼了两下,称心满意地说道:“这豆芽又嫩又脆,出家人最爱吃的了。”她把豆子塞了一嘴,许多须子还露在嘴外面,她一吸溜全进了嘴里,她使劲嚼着豆子,说:“嗯很脆真好吃,拌得也好,嗯,好吃。”
它在心里在得意的笑,嘴上却道:“好吃多吃,这里还有,这里还有!”玄鱼笑道:“我最爱吃时令新鲜的菜果了,原来在山上学道时,就是如此。先师自己种过瓜菜,最时鲜时就采来分给大家吃。”
穆青点点头说道:“记得先师在俗家时就爱园圃,昔日跟杨元帅征西时,她就给边民发过麦,粟,豆种的种子,还教他们播种之法。”
玄鱼竭力把嘴里的豆子咽下去,笑着说:“道家有云,人法地,地法天,万物滋长地为母,所以万事要以土地为基,要以农为本。”
穆青点点头:“我朝本来也是以农为本,轻徭薄赋,谁知宁熙年出了个王相公,变更旧法,以聚敛手段尽掠民财,又兴起党争,将司马相公,苏相公都逐出朝堂,天下由此而凋零了。”
玄鱼说:“先师说,王相公本来也是好意,就是用人不当,又急功近利……”
穆青不屑地说:“什么好意!就是贪婪无度!”说罢把酒杯重重搁在桌上。
玄鱼见他生气,不敢多说,她爱豆芽鲜爽,又吃了几口,打了个嗝,忽觉得喉咙里一阵奇痒,那豆子的根须,似乎在胃里攒动,她眉尖一蹙,伸手打落了穆青手里筷子,惊叫道:“这豆子不对,它们会动,它们,在爬。”穆青大吃一惊,凑过去问道:“这可是噎了吧,没事么?”
玄鱼只觉得那豆子又爬到喉咙里来了,然后嗓子眼里一阵钻心的剧痛,她哎呀”一声,飞身扑在桌面上,伸臂蹬腿的乱滚,一桌席面被弄得汁水四溢,杯盏狼藉,穆青惊道:“你这是怎么了?!”玄鱼以手指嘴,抖如糠栗——她此时觉得嗓子里面无数的带针须子在正狠狠的扎——,她呕不出来,叫又叫不出声,只痛得眼前阵阵发黑,豆大的汗珠簌簌从额上落下。
“吴婶”心里在笑,笑得疯狂肆意,它知道不一会儿,这个道姑也会加入它,她不再会是人类,她会成为新生命的一部分,她会变成它,它又会成为它们,它们就会这样,一步步的彻底统治这个婆娑。
这是主说的
主还在亿万兆的旅程之外,可是它的旨意已经垂临了这个婆娑,它本来只是这了婆娑上嘴低等的一种豆类生物,只是应着这个婆娑的春夏秋冬无知无欲的生长,通过末端的花芯的雄蕊雌蕊,来繁殖下一代,那夜,主来了。
主“看”它一眼。
恍然间,它突然悟道了,人类亿万年的进化旅程,在它只是一瞬,明心见性。它懂了,它拥有了“我”
它明白“我”是谁,“我”从哪里来,以及“我”在这个婆娑的使命。
它夺天地造化,收日月精华,练神化虚,将自我提升到一个超凡入圣的境界,它成精了。
它等到秋天,结出硕大的荚类果实,由人类将它们采摘下来,它再次把“我”分裂开来,使“我”变为“我们”,附着在每一颗果实上,凝神聚气,伺机而动。
让人把“我”吃下去,然后再把这个人变成“我们”
玄鱼还龇牙咧嘴地叫苦,手脚乱踢乱挣,穆青扑过去,按住她的肩膀,他见玄鱼双手交错挠着脖子,痛苦不堪,却说不出话来,脸色渐渐青紫,这时本来纤细的脖子忽然如吹了气般的鼓了起来,皮肤胀到透明,可以看见丝丝的青筋,他也惊慌失措,回头叫:“吴婶,快去叫村东的李大夫。”
忽然玄鱼身子窜到他身上,她的双臂死死勒住了他脖子,她把嘴帖在他耳朵上。
她用细不可闻的声音说:“穆大叔,你一动都不要动。”一句说毕,她伸长颈子,脸朝着吴婶,嘴张成一圆,一霎时,千星万点的黄豆疾风暴雨般的打了出来!
她的脖子随之迅速瘪下去。
吴婶的脸立刻被打成一个麻子——每颗黄豆都深深嵌进了肉里,打出一个个向里的凹坑,她圆滚滚脸的里没有骨骼,像个空心的面团,豆子的冲击力把她的五官都打瘪了,她身子向后仰,晃了晃,又躬了回来,那张脸已经成了一张扁饼,上面千疮百空,使它更像一块发糕的截面。
它的眼珠看着玄鱼(那眼珠已经是像是挂在饼上的两颗珠子。)嘴里说:“好难过,啊,这就是疼吗?啊!小女娃,你打得我好疼啊!!”
玄鱼松开穆青,一个箭步跳到桌上,她两根柳眉倒竖,由眉心形成一个似天眼般的悬针,她双手结印,以拇指,食指,小指相抵,指向天宇,口中截金断玉喝了一句:“吾道如光,兵燹八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