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前叨叨:这是一篇纬度太长的故事,岭南起笔,东北完成,也第一次在万里高空的飞机上写作。我一直觉得,无奈是人生的一种常态,或者改变,或者接受,你必须应对。那日凌晨忽醒,看到娱乐新闻中的噩耗,更觉无奈之处,当各得其所,各安其乐。
时光在看不见的轨道上颠簸,摇摇晃晃地把人们送往必经的每一站,并为他换了模样。
九安裹着青蓝色的宫女装,长到脚踝,刚好露出一双包脚花盆鞋。她靠着被太阳晒得发烫的背景墙,手里拿着一张皱巴巴的纸,时而低头默读,时而抬头做着表情。"行了,就皇上吉祥和奴婢告退两句话,至于这么紧张吗?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女一号呢。"旁边一个同样打扮的姑娘冲她撇着嘴。九安尴尬一笑,她自己明白,飘在横店的一年来,等这样一个有台词的角色有多难。她相信,机会并不会自带标签,你得时刻捧着双手迎接,哪怕收获的只是手麻臂酸。
这是自她十四岁起便明白的一个道理,而十四岁之前,她则是一艘毫无方向的小船,在命运的波涛里随波逐流。
小时候的九安就是个美人胚子,圆脸大眼睛,鼻高嘴小,还有一把好嗓子,也不怯场,是联欢会上的小台柱。若不是因为是个女孩,她的父母应该断断不愿将她丢弃的。与印象中盼望着收养的孩子不同,九安一点都不想离开福利院。阿姨们既是妈妈又是老师,她们是那样爱她,视她如人间遗落的珍宝。九安叫她们大妈妈,二妈妈,三妈妈……即便现在,她也能清晰地记起每个妈妈的模样。因此,在福利院一拨又一拨的收养人面前,九安总是压抑着自己的光芒,成为让人颇为不解的留守者。
九安十四岁,一个美国民间艺术团的到来让她第一次徘徊。
艺术团是来交流的,看了中国孩子们编排的歌舞后很欣赏,表示想带走一个孩子回美国培养,加入到他们的团队。九安看着那些金发碧眼的美国小伙伴,为他们出色的舞姿和开朗的笑容所感染,内心突然萌生出一种莫名的悸动。这个年轻的福利院小姑娘觉得自己似乎走在了人生的一个转折点上,拐个弯就是更美的远方。而在九安看来,美国老师也对担任领唱的她青睐有加,自己应该是他们毫无悬念的抉择。
而命运无法容忍任何人的自以为是。
奔向美国的是念韬,一个漂亮的,但羞涩得几乎不讲话的男孩。念韬是出生后不久被人放在福利院门口的,随身的纸条除了出生年月日还有名字,福利院的职工们猜想这可能与一个女人悲惨的爱情有关,不然为何要叫念韬呢?然而,不管他如何特殊,在才艺上,表现上,性格上,在九安能想到的方方面面,他也不应该成为她的取代者。"亲爱的宝贝,你很优秀。大妈妈没有想到你会不开心,你一向是很抗拒离开的,不是吗?你也没有跟我说……"最疼爱九安的阿姨搂着哭成泪人的九安。"那他跟您说了吗?"九安还是不甘心,瞪着一双泪眼望着大妈妈。"没有,但他去找了美国的老师……"
几年之后,群众演员九安再也不肯放过任何一个机会。
"宫女甲,就位,准备!"九安听到导演的话抖了一个激灵,赶紧扶了扶厚重的发套,待一声令下,碎步上场。"皇上吉祥"九安在轿前做了个揖,又按照此前自己排练过多次的动作抬头。那"皇上"看到九安,愣了一下,竟然忘了词,不得不重来。九安也讶异,只知道这位演员是最近正在蹿红的小生"Ansen",据说是华裔混血富二代。可是,为什么仓惶的一眼,却看到了莫名的熟悉。
横店的夜永远静不下来,这里有太多吵闹的梦想。
拍完宫女戏的九安照例到她熟悉的咖啡店要了一杯最便宜的咖啡,翻着一些剧组的资料,寻求着或大或小的机会。"这儿有人吗?"一个戴口罩的男人走到九安对面,九安摇了摇头。男人坐下,顺手把口罩摘了下来。"你是……?"九安一惊,认出是白天演皇上的人。"是我,念韬。"男子微笑着,低声却从容。九安的咖啡差点洒在那些她视若珍宝的资料上,隐隐的猜测瞬间被证实。少时那个某种程度上改变了她命运的男孩,多年之后会坐在她的对面,只是变换了位置。她不再是福利院里那个骄傲的佼佼者,他却褪去羞涩,成为冉冉升起的新星。"这里不方便,这是我电话,以后联系。"念韬抬头警醒地看了一下门外,写了一张纸条递给九安,起身迅速离去。如果有一种感觉叫如梦初醒,可能就是此时呆坐在空气对面的九安了。
她不是他的粉丝,路人都算不上,没看过他的戏,没搜索过他的个人资料。她所了解的一切关于这位"Ansen"的皮毛消息都是在他势不可挡的蹿红趋势下被新闻和广告硬塞进来的。九安每天为自己疲于奔命,已经没有精力和兴趣远眺那些跑在前面的人,何况是她遥不可及的第一方阵。福利院是九安的全部童年,是被父母扔掉的她曾经安心的家,尽管同伴们来来走走,一样被抛弃的命运却让他们有着一层难以言说的感情,包括念韬。事隔多年,去还是没去成美国,当年他用了什么方法都已经不重要,九安不想破坏与同伴重逢的美好,也不想给正在上升期的念韬带去什么麻烦,更不想刻意攀附去彰显自己的卑微,她始终是个倔强的姑娘。
在九安还没想清楚如何面对念韬之前,那张写着电话的纸条安静地躺在她简陋的出租屋里,像睡着的一块宝藏。
一个星期后,九安接到了念韬的电话。她吃了一惊,又瞬间释然,这个圈子里,想要知道一个明星的电话很难,找一个群众演员的电话还是易如反掌的。他约她在醉月轩见面,一个毫无诗意却十分隐蔽的地方,一条路拐进一条路,像绕过了一双又一双的眼睛。在这里,念韬才真正可以轻松地面对久违的故人,将付之东流的种种过往铺陈在饭桌之上,笑泪之间。"我整过容,给自己编了一个好出身……我不敢懈怠,不然就会再次接受被抛弃的命运。"是出于重逢的兴奋,或是酒精的氤氲,还是隐蔽空间里情绪的爆发,念韬的坦诚出乎九安的意料。"你现在已经很好了,不是吗?"九安强笑着,她无法快速地进入一个倾诉的状态,寻找着让自己都尴尬的客套话。念韬笑着摇摇头,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自此我像你一样接近太阳,可光芒万丈却让我失去方向。
一手捧红念韬的经纪人陈煜,可能是除当事人之外唯一知道他们之间渊源的人。尽管并不十分情愿,但碍于念韬的情面,陈煜还是给了九安很多机会,并指导了几场搏位好戏。群众演员九安从来没想过,有一天她会奇装异服摔倒在一场自费去的时装秀红毯上,会咬牙买营销号翻来覆去写一些几乎没有评论的新闻条,甚至,她会在导演与制片人面前撒娇发嗲,卖弄风情。面对得到与付出,她没得选,但拎得清。仗着一些天分,懂游戏规则,又有高人指点,九安在通关的路上高歌奋进。台词一次比一次多,戏份一次比一次重,从没有正脸的群众演员到混成脸熟的十八线小咖,甚至有综艺节目和经济公司找来谈合作,她开始明白什么叫渐入佳境。自失去美国的机会开始,就注定着,她不能放过任何一个争取命运垂怜的机会。
她幻想过有若干种上头条的理由,却以最无法接受的一种去实现。九安不安。
"新晋小花身世凄惨,无父无母受尽凌辱"。这条新闻突破以往任何与九安有关的阅读量与评论量,不仅曝光了九安是一个弃婴,还不点名描述了福利院阿姨们对待九安的残忍,从饿肚子,打骂,甚至讲到了性骚扰……"从入行之日起,九安就认定底线只是矫情的借口,直到今天,这条底线缠绕在脖颈之间,又如鲠在喉。是日,醉月轩,九安找来陈煜。"怎么?红了,要谢谢哥?"陈煜嬉皮笑脸的神情让九安强压怒火。"这年头卖惨是最好的,一个孤儿奋斗成一个明星,听着都励志。"陈煜轻描淡写道。"为什么不先问过我?""问你?怎么?我帮你还有意见?"陈煜显然不接受这种小艺人的质问。"你怎么给我制造新闻都可以,但福利院是我的家,福利院的人就是我的家人,谁都不能污蔑!"九安终于爆发了。"九安啊,我以为你是个聪明的姑娘,没想到竟然这么蠢,这一行,有什么是不行的?"陈煜笑笑,又贴着九安的耳朵:"就拿Ansen说,你去问问他,跟美国养母什么关系,跟那几个城中富婆什么关系?不照样被我塑造成高富帅阳光美少年。观众喜欢你什么样,你就是什么样......放心,听哥的,会让你红的。"九安呆住,半晌才感觉到陈煜在她身上摸索的手,猛地转身,拉开醉月轩那道严实的大门,跑了出去。"你他妈疯子,当了婊子还想立牌坊?我他妈没沾你一分钱便宜帮你,忘恩负义!"陈煜冲着九安的背景大喊,声音却被淹没在外面喧哗的夜。
横店的每个人都很忙,没有时间去了解你的你的洁净与肮脏。
九安不知何去何从,她能想到的,只是暂时逃离,回福利院看望因她连累的阿姨,并且,再去抚摸她精心守护的回忆。
在离开横店之前,九安没有再找过念韬。见面又如何,不过是尴尬,对于他,她不知道该质问还是安慰;对于自己,她更不知道是该诉苦还是遗忘。自出生开始,到被选赴美,再到混迹于演艺圈,九安与念韬像爬在命运之墙的两枝藤曼,难以躲避,你追我赶。如果用累累伤痕换取开到荼蘼,那么,什么是绽放的意义。
"九安,不知道你要去哪里?愿念在自幼相识,保守秘密。祝平安。"九安在离别的火车上收到了念韬的信息。他笑笑,他知道吗?她从来没有想过出卖他,甚至如果她早一点知道念韬要受这么多的伤害,她断然会像亲妹妹一样出手相劝。他也是她极为珍视的童年一部分,曾让她奋起,也让她放弃。只可惜,一心勇往直前的孩子,眼里只有敌意。
车厢里的电视机正在播放念韬的专访,他依旧阳光帅气,回忆着在美国的日子。一如当年,那个福利院里心怀前程的男孩。
也许,道路本无对错,心之方向而已。
"放心。谢谢你一直以来的帮助。我回家,去找妈妈。"
写在故事之后:中秋归乡,再次被包围在成长的痕迹中,咀嚼着甘醇的记忆。万物生长,岁月绵长,已记不得那年一路向南的决心。别去幻想另一种人生,正如九安不懂念韬的决绝,念韬不懂九安的柔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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