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法忘记的杂草和麦穗

“唉,没水,真是烦到抽筋!”

大楼里的一个水泵坏了,有几个楼层停水了。电梯里,听到一位胸前背着孩子的阿婆抱怨。我为她生动的表达忍不住心里噗嗤一笑。

最近楼里总是有各种事故发生,电梯坏了又修,修了又坏,停电停水,连续不断。有时候张贴一个告示,提前说明是几点到几点会停水,目的写明是清洗水池,碰上这种情况,大家也不会说什么,提前储备一点生活用水就是了。然而这次水泵坏,水是突然停掉的,是一次突发事件。

人们积攒了许多的情绪。这里头,有对失控的恐惧,有对物管不作为的愤怒。然而,生活中总是有大大小小的突发事件,这不可避免。知道可以做些什么去应对,那顶多也就是一些小麻烦。把它们解决了,它们就变成一个个的小插曲,仅此而已。

生活总是一路向前。时光像田地里高效的联合收割机,所到之处,麦子一片片地倒下。但是总有一些生命力顽强的杂草和麦穗,以时光为食,在记忆中愈长愈大,直到不得不将它们写出来。

严歌苓曾在一次采访中说,“写作源于我创伤性的记忆。对于一个敏感的人,别人的创伤也可以变成自己的创伤,就看你的敏感度,所以我永远都会有创伤性的记忆。”

我小时候在农村,夜晚总是停电,没有任何征兆地,“啪”一声,整个村子陷入一片黑暗。随着停电霎那间的那一声“啪”响,紧随其后整个村子的人发出“唉”一声的叹息。正在看电视的电视灭了,正在吹风扇的风扇停了,正在灯下吃饭的看不到饭菜了,正常的生活秩序突然被打断,好像一个天降的大坝拦截了汩汩流淌的小河。

静静地听,会听到各种不满,无奈,吵吵闹闹的嘈杂声。立马就有小孩子飞奔去喊电工修电表,有等不及的孩子和大人甚至拿一根长长的竹竿去敲村里三岔路口那个电线杆子上的变压器,有时候敲了一两下突然来电了,霎那间灯火通明,一声“喔”的欢呼,电视又开了,风扇又动了,饭菜又清晰可见了,大家又开始各自忙各自的了。凝滞的河水又开始流淌了,好像《西游记》里孙悟空说的“定!”解除后,妖怪们又可以自如活动了。

然而,大多数情况下,竹竿敲不来电,人们喊来了电工。只见电工头上的那一束光,缓缓爬上电线杆子,然后停在最高处。他轮换着各种工具修理变压器,总有三两个小孩子急切地站在旁边看着他,就等着那神奇的光明的一刻。他们眼睛盯着电工,脑袋里还在放着刚刚看的动画片的打斗场面,懊恼着后面的情节要错过了。

然而有时整夜整夜地停电,孩子们等累了,听到大人的呼唤声,也就陆陆续续地回家睡了,电工也睡了,村子在黑暗中沉寂下去,只有狗的叫声,蛙声和蝉鸣还在继续。

有电,没电,好像有人在控制着某个开关,但是又没有人;好天,坏天,好收成,坏收成,也不知道谁控制的,老天爷吧,命运吧。一切都习以为常了,日子还是要一天天过,过一天是一天吧。在农村从一出生就被无常训练,就默默地接受了无常。黑白无常的大名,从孩童起就知晓。

生活的方方面面都在展示这这无常,生,老,病,死,在一个孩童面前和在一个大人面前是一样的,没有任何遮挡和掩饰。在大城市死去的人被送往殡葬场,被停在太平间,被火化,然后成为一个坛子就能装满的骨灰。除了亲人,其他人看不到,孩子更是接触不到,这算是一种有保护的回避吧。

但是在农村,死去人的尸体就停在邻家的堂屋里,小朋友溜进去,就看到尸体的面孔,闻到腐臭的味道。埋葬死人的队伍在村子里浩浩荡荡地前行,唢呐声吹得震天,亲人的哭声此起彼伏。在孩子的眼里,这是一场难得的热闹,是沉寂的百无聊赖的村庄里的一件盛事,甚至是他们的贫瘠的精神生活的一味调料。

兴高采烈的孩子们跟在队伍后面,一起走到埋葬死人的农田,看着地里挖出的深坑,看着人们如何把棺材稳稳地放入坑中,再看着一铁锹一铁锹的土将棺材掩埋,直到大人们慢慢都散去了,孩子才不舍地离开,临走还要低着头查看一下有没有一长串鞭炮里没有燃烧的一个小炮,捡到一个就像获得了一个宝贝似的。大人对此从不干涉,大人做大人的事情,孩子只要不捣乱,尽管看,尽管跟着,仿佛他们是透明人,仿佛他们不存在,或者仿佛这些孩子也是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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