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久没有让我内心充满了暴怒和怨愤的感觉了,以至于我今天想推掉所有事情为她写一篇文章。
访谈中的她,那样的温润如玉,端坐在那里,娴静的模样,任谁都会喜欢的吧。她含英咀华,旁征博引,随时就可以吟出一段佳句或是名家理论。
谁能想象到,她书写的作品《房思琪的初恋乐园》,这么纯美的一个名字,描写的是女学生“爱上”诱奸自己的老师的故事。而且是一个真实的故事。
我翻来覆去地看这段采访,每看一次,就经历一遍地狱。但我知道,我的痛苦抵不了她的千万分之一,切肤之痛是他人无论如何都无法感同身受的。
她没有控诉,只是心平气和的、假装云淡风轻地描绘她的想法,当然我知道她在尽量掩饰、隐忍,每一句都像泣血,直到慢慢抽干她。
艺术――绝色外表的恶魔
“艺术是否含有巧言令色的成分?会不会艺术从来就只是巧言令色?”
她提出这样的叩问,没有钢铁那般的铿锵有力,而是细声细语地以尽量平和的情绪问出来。我能够感受到她语气的略微颤抖,澄澈眼神里蕴含的绝望。
何谓“巧言令色”,以花言巧语和媚态来迷惑、取悦他人。在我看来,便是以美好的外表来欺骗他人。
“我们明明知道,一个人说出情诗的时候,他应该是言有所衷的,他应该是思无邪的”
她质疑,她惶恐,她不明白她曾经无比崇敬仰慕的老师竟会一边做诗人一边做禽兽。
“最令我痛苦的是,一个真正相信中文的人,他怎么可以背叛浩浩汤汤五千年的语境?”
她抱着一颗赤诚之心而来,她痴迷文学的魅力,爱慕艺术的精美,但撕开华丽的外壳,剩下的苍白、污浊、黑暗颠覆了她的世界。她恨的不是一个强暴者,她恨的是原本丑陋的心却包裹着一层绝美的外衣。
迷惑着她,困扰着她,辜负了她的,不是禽兽教师李国华,而是文学,是艺术。
因而她不懂得能够写出那样完美的寓言体的作家奈波尔竟会虐打他的妻子,她不肯相信她虔诚信仰的事物竟会是那样不堪入目,写出如此动人诗句的竟会是衣冠禽兽。
她说,“美是高度艺术化的,所以总是表现得很动听。”
她信了美,信了艺术是真理,所以被背叛。
畸形,但那不美吗?
在她看来,小说中的“罪人”李国华,也可以是背叛张爱玲的胡兰成,他们的思想体系非常畸形。
他们虐待别人,却可以说:“一团和气,亦是好的。”他们无比自恋并且高度宽容自己。
“畸形,可是你能说那思想体系不精美?”
思想里的裂缝,他们用曼妙的语言,瑰丽的修辞去弥补,以至于坚不可摧。
于是,因为这精美的思想体系,她爱上了诱奸自己的老师。
“爱”这个字眼用在这里,太轻蔑。似乎诋毁了这个人们五千年崇拜至今的信念,诋毁了《诗经》里的“长命无绝衰”,诋毁了万千痴男怨女的执着。
于是她说自己似乎是在诡辩,描述一种不可能发生的状况。
实际上,真正诡辩的,是那些文中李国华所说的话,也就是所谓的“艺术”和“美”。
李国华总是用极具迷惑性的炫目语言来解释他的犯罪。
“狮子在确认自己领地的时候,总是要留下自己的印记。”
这样来解释侵占。
“我在爱情里,怀才不遇。”
这样来展现他的寂寞落魄。
“都是你的错,你太美了。”
以这个理由就可以肆无忌惮地摧残她。
李国华这个角色,以优雅的谈吐来包藏他荒谬而卑鄙的内心。作者淋漓尽致地用力刻画他的一举一动,以带着“爱”的目光注视着他,似乎有些可笑。
“我们认为一个真正的文人应该的千锤百炼的真心,到最后回归只不过是食色性也而已。李国华爱的不是那些女孩,他爱的是这个演讲,这个语境,这个画面。”
李国华,这个让作者每次谈到便伴有哽咽声的名字,如鲠在喉。所以这怎么会是爱?我不断问自己,不断回味小说名《房思琪的初恋乐园》,
“初恋”,多么甜美的事物,“乐园”,多么欢快的意象,“爱”,多么讽刺的一个字啊!
正如她所说,“我的整个小说,从李国华这个角色,到我的书写本身,都是非常巨大的诡辩,都是对艺术所谓真善美的质疑。
痛苦是真实的,美也是真实的
访谈到最后,作者的情绪也达到了极点。
“这个故事它折磨,摧毁了我的一生。我的书写是非常堕落的书写,是非常屈辱的书写。”
她在竭尽全力压抑着她的痛苦。似乎看到这里,我们都懂得了,小说中美丽纯良如小羊的房思琪的原型就是作者本人。
她说,她的精神科医师对她说:
“你是经历过越战的人,你是经历过集中营的人,你是经历过核爆的人。”
但她却说,
“有人说集中营是人类历史上最大规模的屠杀,但是我觉得最大规模的屠杀是房思琪式的强暴。”
那是一种怎样的强暴,如前文所言,它不仅仅是一个性暴力的故事,更是一个信仰毁灭的事实。
“这么大质量的暴力,它是绝对不可能再现的。”
说到这里,她沉默了五秒,如同默哀一般宁静。即便是小说中那样绝望的癫狂的书写也不及她切身感受的万分之一,作为一个旁观者,我沉痛,以至于哭不出泪来。
文学带给她的,有彻骨哀绝的痛,也有风华绝代的美,她沉沦其中不得脱身,终于彻底昏迷在文学的梦境里。
最后,她得出了一个结论出来,是她书中的话,
“她恍然觉得不是学文学的人,而是文学辜负了她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