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高一的第二学期,班里转来了一位名叫林伽之的插班生。
白T恤、蓝色牛仔裤,脚上穿着电视广告里才有的三叶草板鞋,肤色白皙眉目俊逸,跟班里那些灰头土脸的男生完全不同。
他站在讲台上,嘴角含笑,仿佛窗外的午后阳光全都涌了进来。
我不由自主地多看了他两眼,又默默地将头转向了玻璃窗外,那里立着一棵高大的合欢树,一树聒噪的蝉在那里声嘶力竭地叫喊,吵得我头晕脑胀。
林伽之的成绩很好,第一次模考他就遥遥领先了我们之前的那个年级第一五十多分,一时风头无二,班主任乐得合不拢嘴。
从他来了后,班里的女生明显活泼了很多,男生们也经常在他的邀约下在放学时来一场篮球赛、足球赛。
周五的下午,我站在老师办公室,那个长得像袋鼠的班主任兼英语老师将我的卷子重重拍在桌面怒吼:“孔贞,你是怎么回事?越考越差,你脑子是让猪拱了吗?全班平均分被你拉低了多少个百分点你知不知道?我告诉你,就你这样的成绩,别说考大学,你要是能考上大专我就把头剁下来给你当凳子坐!我要是有你这样的女儿......”
“老师,我来了。”突然一声突兀的声音打断了班主任横飞的口水,班主任只抬头看了一眼就笑逐颜开,朝我挥了挥手像赶一只苍蝇一样让我出去。
我瞥了林伽之一眼,心底隐隐觉得难堪,也不知道他听到了多少。
02.
周末回家,还未走到那栋低矮的红砖青瓦屋子前,我就听到了母亲剧烈的咳嗽声。
我快步跑进家里,母亲看到我,蜡黄的脸笑出了一丝红晕,朝我招手让我过去。
不大的屋子里弥漫着一股浓烈的中药味,我的眼睛一涩,忍不住旧话重提:“妈,我不想读书了,我想退学。”
家里就靠着当泥瓦匠的父亲一个人维持生计,母亲又病了。反正我成绩也很差,一直以来都没有好过。
母亲脸色一紧,斥道:“又胡说什么!必须读书,考大学你才有出路!再提退学小心你爸揭了你的皮!”
我垂下头,不知道为什么他们对让我考大学这么执着,费尽力气将我从小山村送到县城里去读书。村子里也有很多人没考大学出去打工,一样过得不错。
我带着几瓶酱菜和母亲的殷切期望回到了学校。不想读书,又不敢忤逆母亲,心里甚是愁苦。
晚自习时,后排的吴雄拍了拍我的背说:“兔子精,帮我捡一下铅笔。”
我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指甲深深陷入掌心,恨不得窗外飞进来一道闪电劈死他。
我的右脸颊靠近耳朵边有一块小小的红色胎记,吴雄说我的胎记就像《白蛇传》里那个想勾引许仕林的兔子精脸上的胎记一样。
后来班里每个人都这么叫我。他们每叫一次,我就觉得心里被刀背划拉一下,钝钝的疼,可是流不出血来。
他们认为只是恶作剧,却戳中了我心底最深的自卑。我承认我小心眼,做不到气定神闲地充当他们的笑料。
我本来话就不多,后来更加沉默。
突然,坐在我左侧边隔着一条过道的林伽之说:“吴雄,叫同学的绰号不好,孔贞同学会难过的。”
他的声音不算大,可是班里却一下子静了下来。
吴雄也尴尬地挠挠脑袋。
我垂着头假装不理会周边的动静,可是眼睛却浮起了汹涌的涩意。原来不是不委屈的,只是没有人在意。
03.
体育课,八百米跑时我撒开腿奋力往前跑,身后传来一阵嗤笑声。
在同学们的目光示意下,我一摸屁股,校服裤上湿漉漉的,一手的血红。
我的脸涨成了猪肝色,手脚无措,万万没有想到,那传说中的迟迟不来的初潮竟然在这个时候来了。
我站在人群中,心里涌起强烈的羞耻感,仿佛被人剥光了衣物评头论足。
突然林伽之走上前来,脱下他的风衣往我腰间一扎,又对体育老师高声喊道:“老师,孔贞不舒服,班长要送她去医务室。”
我傻愣愣地随着班长袁希去医务室,校医塞给我一块卫生棉,袁希又教了我用法。
路上,袁希问我:“林伽之是不是对你有意思?干嘛总帮你说话。”
我条件反射地反驳:“怎么可能!”但心里却浮起一丝异样的感觉。
我的视线渐渐越来越多地寻找林伽之的身影,几乎达到了条件反射的地步。只要有他在的地方,我就能第一眼就认出他。
周一升旗,我们排着队走进操场,排在我后头的室友周小云不小心踩到了我的脚,我的鞋后跟被踩脱了。她惊讶地问:“孔贞,你怎么穿运动鞋不穿袜子?”
我心里又是羞又是窘,弯腰将鞋帮提起来,假装没有听见她的问话。
过了一会儿,咋咋呼呼的她再一次踩到了我另一只鞋子,这次她的声音更大了:“孔贞,你干嘛一只脚穿袜子另一只没穿?啊!不对!你袜子破洞了。”
我羞愤欲死,不敢去看周围的人的目光,好想拿块抹布堵住她的嘴。
是的,我的左脚袜子破洞了,还是好大一个洞,大得露出了我的整个脚后跟,乍一看就像没有穿袜子一样。
周小云还没完:“孔贞啊,买东西不能太贪便宜啊,一分钱一分货,你看你经常被大姨妈沾到裤子,就是因为你总是买最便宜的卫生棉,加几块钱买一包有护翼的,哪里还有这么多事。这袜子也是.......”
她还在喋喋不休,我心底长久以来压抑着的自卑此刻就像起风的海面一样掀起了怒涛巨浪。
我也知道一分钱一分货,可是我没有钱,我的袜子衣服都是表姐给旧衣物,我的卫生棉是妈妈拿废旧棉絮自制的,自然没有什么护翼。
那种别人谈的话题插不进去,永远也融入不了那个圈子的感觉,是多么难受!没有人喜欢孤独,没有人喜欢当别人眼中的另类,只是因为不得已而为之。
家境的窘迫、陌生的环境、蹩脚的普通话、一片空白的英语水平......通通都是我沉默寡言的原因。
04.
学校演讲比赛,林伽之得了第一名。
他说的每一个字我都仔细地听。他说他的理想大学是北方那所著名的学府,虽然希望不算大,但他一直在为之努力。他说人活着,想要的东西太多,大部分不能如愿,但总得努力争取过那么一次,才会甘心。
台下掌声如雷,我眼中渐渐沁满了泪。
高二文理分班,我选择了理科,因为林伽之选择了理科。
我脱胎换骨一般发疯地学习,找参加过高考的堂哥和他的同学要了很多旧书和复习资料,一本一本地啃,不懂就缠着老师同学请教。
我的成绩直线上升,老师和同学们对我交口称赞。
除夕夜的凌晨三点,窗外鞭炮声声,我还在念念有词地背诵英语单词,母亲推门进来担忧地看着我说:“阿贞,我们希望你能考上大学,但也不能这样不要命地学习,健康比什么都重要。”
我将母亲推出去,笑笑说我晓得。
我浑浑噩噩错过了那么多年,再也不能继续这样下去。我知道我喜欢林伽之,但没有勇气告诉他,更不敢惊扰他,只能拼了命地一点点接近他。
我想有朝一日能与他并肩站在一起,不争取一回,我也不甘心。
两年时间恍神而过,高考成绩出来,我成了学校甚至整个县城的奇迹,如愿考上了林伽之心仪的那所大学。
大家称我的事迹为炮灰逆袭,称我是突然开窍的幸运儿、学霸,只是他们都不知道我是怎么走过来的。每天凌晨五点半起床,夜里一点半入睡,中午只睡半个小时,没有一丁点的娱乐,七百多个日夜,没有松懈过一天。
夏天我试过握着朝天椒,困得受不了时就啃一口,辣得全身细胞都炸醒了,又继续做模拟题;冬天清晨就背一会儿单词,拼命往脸上泼冷水,再接着背,脸上冷得发僵,心却是热的。
这个世界,从来就没有奇迹。我有多幸运,就有多拼命。
大学开学,我如愿去了北方的M大,林伽之却因为发挥失常而去了南方一所大学。
我欲哭无泪,在父母亲担忧不舍的目光中踏上了前往北方的列车。
05.
大学里,我依然当着我行我素的拼命三郎,因为我要争取拿国家奖学金,然后坐三十二个小时的火车去林伽之的学校看他。
大二时我去找他,他带了一个大眼睛白皮肤的女孩儿过来请我吃饭,说是他的女朋友。
我心里好像漏了一个洞,呼呼地刮着风,那风刀子呼啸而过的地方,泛起一阵绵绵的尖锐的痛。但我脸上依然保持着得体的笑,跟他的女朋友谈笑风生。
他送我上火车回学校时,我看着他身后那条蜿蜒的江,这个城市的灯火映射在江面,就像一条清婉的彩带,映着他俊逸的侧脸。
我到底还是没忍不住,说:“林伽之,我喜欢你。”
他定定地看着我,半晌才低叹一声说:“孔贞,我都知道的,但是......”
我心里绷着的那根弦终于还是断了,我挥手打断了他的话:“我明白你的意思,不过就像你说的,不争取一次总是不甘心。”我刻意说得轻松俏皮,可脸上却哭也似的难看,眼中渐渐模糊,竟然看不清楚他脸上的表情。
他伸手,似乎想要拥抱我,却又生生顿住了,最后只是拍了拍我的肩:“孔贞,我说再多都是虚伪,但是真心实意祝福你,你值得更好的对待。”
一直坚持到上了火车,我的眼泪才哗哗地流了下来。有些事情,不说就是心底的结,谈开了就变成心头的一道疤。
将之前所有关于他的一切都回忆了一遍,我才发现,也许,他的确是对我从来没有意思。他会帮我解围,也会帮其他女生倒垃圾,也会帮其他男生打热水......他对别人的好,或许只是他的教养使然。
虽然求不得,可是我依然感激,感激他曾经在我灰暗的青春岁月里撒下一抹绿意;感激他曾给我那么多动力,我才能走到今日更宽阔的天地;感激这样美好的他,被我喜欢过。
更感激自己,曾经拼尽一切力气努力争取过。
-END-
我是鱼翘,不是鱼翅。喜欢用美食和故事说出心底对于这个世界的感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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