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当它是一本儿子关于父亲的回忆录,可是,才读到三分之一,就坐不住了,赶紧搜索作者埃德蒙·戈斯的背景。没有想到,网络无远弗届的今天,关于《父与子:信仰与偏见》的作者埃德蒙·戈斯,除了是一篇被选入中学语文阅读训练材料《惠特曼访问记》的作者外,什么信息也没有。
也好,让我可以心无旁骛地沉浸到文本阅读中。
允许我先宕开一笔。
最近,一段视频在各种媒介上火热传播:某著名主持人在一次演讲比赛中分享了他父亲的故事。
故事里的两个细节深深地刺激了我。
一是大年三十,主持人的母亲精心准备的年夜饭中,有一道红烧肉,在主持人和姐姐看来,那真是一道美味佳肴,所以埋头便吃。父亲来了,夹起一块肉只尝了一小口,便责怪说太咸了,“打死卖盐的啦?盐不要钱吗?”主持人为了保护妈妈,说肉不咸,这位父亲,竟然让儿子空口吃掉一盘红烧肉,对,空口,不许吃饭不许喝水。
二是主持人考了班级第二回家等待父亲的表扬,父亲却问,第一名是谁?下一回,主持人终于考到了班级第一名,这下父亲总该给他一个赞了吧?不,父亲还是责备:这道题我明明给你讲过的,你怎么还是做错了?
是一个过于吝惜表扬他人的父亲。这样性格的人在我们生活中绝不少见,主持人将父亲的故事分享出来,检讨这种性格对他人特别是家人会带去怎样的伤害,让喜欢挑刺的人意识到自身的问题,我以为才是这篇演讲的意义呀。为长者讳?为死者讳?反正演讲随着主持人父亲的病重而变了画风,到结尾处,演讲者和聆听者都泪眼婆娑的,在大家的哽咽声中,父亲的不可理喻变成了美好的回忆。
批评父亲的坏脾气,都要这么小心翼翼都要想方设法将坏事变成好事,那么,要在信仰、怎么信仰、信仰给人带来了什么等诸方面去非难父亲,岂不是在数典忘宗?100多年前,一个名叫埃德蒙·戈斯的英国人,就做了这样一件“大逆不道”的事情,用特别优美的文字,写下了记忆中的父亲、母亲以及这个家庭给自己带来的难以破解的迷茫。
这本书,就是《父与子:信仰与偏见》。在这本书里,作者根据记忆如实地记录下了自降生起与母亲、继母特别是父亲共同生活到16岁的体验和疑惑。由于父亲是神职人员,生母是虔诚的教徒,直到作者11岁时继母走进了这个家庭,作者是与宗教信仰须臾不可分割地相伴相生的。然而,母亲临终前的托付以及父亲时时刻刻处处用自己信仰的浇灌,都不能让作者如父母所希望的那样终身服务上帝,书的最后一章《出现裂痕》结尾在这样的内心描述中:“凡尘的声响,彻底击碎了我空幻的梦想。‘上帝没有来,上帝不会来了。’我喃喃自语着。在我的内心,负载着奢侈信念的人造大厦开始摇晃、崩塌。从那时起,虽然向父亲,甚至向自己都成功地隐瞒了真相,但父亲和我的灵魂已然分道扬镳,‘横亘在我们中间的,是世界最拥挤之地。’”
没有资料显示,《父与子:信仰与偏见》写于哪一年,但是,埃德蒙·戈斯殁于1928年,也就是说,这本书完成于宗教信仰绝对不容置疑的年代,而作者连同“奢侈信念”一同否定的,还有以宗教、动物学、植物学学等方面的学识被当时的英国社会公认为专家的父亲菲利普·戈斯!书一出版,遭到知识界乃至整个社会的非难,又有什么可意外的?于是,作者不得不另写一本关于父亲的回忆录,才在祖国、家乡得以继续安静地写作。
作者为危险的记忆付出了代价。可是,作者忠实地记录下来的危险记忆,也为我们提供了怀念父母的另一种可能。
“坦白地说,她(母亲)有一种成见,认为‘讲故事’就是胡编乱造,是一种罪过,她的这种看法,有违常理,令人费解。”(第15页)
“单就‘奉献’而言,我只会想到父母错了,因为他们将想象力从我的世界观中剔除了。”(第17页)
“简言之,根据父亲的理论,地球表面从未发生过缓慢的变异,有机形式也未有过缓慢的演变,当创世纪的灾难发生后世界随即呈现出来一个行星的构造,而且在这个行星上,生命早已生存了很长时间。”(第77页)如果作者不无二心地跟着父亲亦步亦趋,那倒也是一种幸福。可是,天赋让作者早早地洞见到,“女性充满艺术而富有哲理的劝慰,它会巧妙地潜入一个受伤男人的意识中,让他确信:无论如何,只有他是正确的,全世界都错了。”(第79页)“(他)绝无登高一呼众皆响应的才能,可他总质疑那些视野比他更为宽广之人的追求。”(第86页)
……
对,用一本书纪念父母,但在真理和关于父母的记忆间,埃德蒙·戈斯毫不犹豫地站到了真理而非偏见那一边,对这样一位服从事实服从真理的儿子而言,他的记忆真的非常危险,什么“我所有微小的疾患,所有的疼痛,都是用来矫正我的过失的”(第110页)、不允许他阅读莎士比亚、认为“古希腊的神,都是异教徒的邪恶投下的阴影,反映的是他们卑劣的生活“(第180页)、将他省吃俭用买来的本·琼森诗集扔进火炉,等等,都足以让一个在大众眼里是一个优秀的神职人员、杰出的动物学界和植物学家的父亲形象,坍塌。可是,如果埃德蒙·戈斯按照彼时的标准避实就虚地写一本《父与子》,那,谁替一个少年因为无法如父亲要求的那样每天翻译并思考一些希腊文《圣经》而“玩忽职守”,“但欺骗父亲的这种感觉,像溃疡一样吞噬着我的良心”的状态寻找到心灵庇护所呢?
埃德蒙·戈斯不相信自己的心理包袱能找到别人替他卸载,他明知记忆很危险依然如实记录,也就彻底从父子关系的疑惑中突围了出来。可惜,这样一本能给人很大启发的书,延宕到100多年后才有中文译本。试想,如果我们早早地读到这本书并意识到父子关系也可以这么去反思,那段视频里父亲在家庭关系中失职的过错,我们还会用眼泪来掩饰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