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二)爷爷的一块钱

   爷爷去世实际上是一件相当水到渠成的事,没有任何人对此感到无法接受。

   这样一个同时具有旧时代风骨和新时代生存方式的老人,任谁都以为他应该毫无牵挂的走,至少不会像绝大多数魂归九泉的人一样经过无以言表的痛苦之后再走。

   但这就像是一个既定的电脑程序,世上没有多少人能够跳脱程序之外,当然爷爷也不例外。

   我最后一次见到正常的爷爷,是在楼下同周围的小伙伴打弹珠的时候,那时的我约莫应是十岁左右,正是喜爱尝试一切能够使我愉快之事的时候,而我那时尤爱打弹珠。

   但我的技术又不因疯狂迷恋而提高,总是花光所有的零花钱买来一大堆,又在一下午酣战之后输的精光。那天对我来说是一个再平常不过的午后,离下午上课还有一段时间,午饭也吃完了,在小伙伴来叫我出去玩之前,我就一个人捧着弹珠盒在楼下磨练自己那不争气的技术。

   等到几局过后,我的弹珠又输光了,而离上课却还有大半个小时,伙伴们看我没了“资本”,怕我就此回家去,争先恐后的要把赢我的弹珠还给我,但我那时候小孩子的脾性占了上风,放着这白白的便宜不要,一定要回家再找母亲要钱。

   就在这时,一个眼尖的孩子指着一个方向对我叫着说:“哎,那不是你爷爷吗?找他要点零花钱不就行了吗?”我也转头看去,果然见到爷爷正从前面的小门进来,还拎着一把木头折叠椅。

   我却突然下意识的躲到了旁边的楼洞里,诚实的说,那时的我,并不是太喜欢这个一天到晚板着脸的爷爷。

   等到爷爷走过我们激战的场地,我正要松一口气,却突然听到一声“爷爷您好,郑天翔在那边!他找您有事!”我正探头望去,正好撞见回头找我的爷爷的目光。我不得不硬着头皮迎上去,站在爷爷面前,却再无孩子的任性。

   “你怎么了?”爷爷开口问我,我抬头看向他,发觉他脸上的表情好像不如以往那样严肃,“兴许是刚刚听见了什么开心的事”我心想着。

   “刚刚跟他们打弹珠,把弹珠全输光了。”我用细若游丝的声音说出了我的需求,我那时想,估计全天下也再没有一个孙子会这样跟爷爷说话。

   爷爷耳朵不好,但他没有让我再重复一次,而是自己费劲的理解回想了半天,才终于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接着他打开随身带着的小提袋——奶奶送的七十大寿礼物,从里面拿出一块钱递给了我,“够不够了?”他回头看了看一地的弹珠,问我。

   我接过钱,连声说着“够了够了”,虽然一块钱只能买5个弹珠,但是我想爷爷这样的老人,绝不会明白几颗透明的玻璃珠子为什么值比一块钱更多的价,而我也不想去费心的让他明白。

   爷爷听我说够了,准备转身回家,刚走没几步,又转过身来看着我,“别玩太长时间了,快上课了吧?别耽误了读书。”我赶忙点了点头,答了声“知道了”,见我答应,他才又转身离去。

   我捏着手里的一块钱,看着爷爷回家的背影,总觉得今天爷爷的背比平时更驼了,好像步伐也更加的轻摇,一步一步像掐着鼓点似的,节奏感强烈,却异常的缓慢。

   伙伴们在旁边叫着,让我赶紧去买弹珠,继续还没有结束的“战争”,我看着爷爷走进奶奶家的楼洞,接着再也看不见,回过神来,一路小跑着去小卖部买回了5个弹珠。

   5个弹珠并没有让我反败为胜,转眼之间我又输给了他们,我却没有太沮丧,从爷爷消失在我眼前开始,我的心神都已经不在这眼前让我着迷的弹珠游戏上,却也不知道我在想什么,不是某些小孩子的心思,不是忧心接下来的零花钱,不是担心几天后的小测验。

   那我在想什么?我自己问自己,但是我总也得不出答案,脑子里一团浆糊,只有爷爷最后离去的背影异常清晰。

   现在我明白了,当时的我,是在想,为什么爷爷笑着给了我一块钱,为什么他的背影看起来那么的沉重,像是背着一层重重的,比蜗牛背的还重的壳,所以他走的比蜗牛还慢,比蜗牛还让人揪心。



   爷爷去世是在那两个多月以后,08年奥运会的余热快要消散的时候。

   父亲把正在上课的我叫出教室,跟班主任打了声招呼就领我出了学校。在上课时间出学校,那是我第一次,感觉非常高兴,挣脱出笼的感受遍布全身,可是父亲没有让我这种超乎寻常的兴奋持续太长时间。他将我带到家门口,跟我说:“爷爷快不行了,今晚去看他。”

   那时已是冬季,还没有到五点半,天就迫不及待的黑了下去,彻底的像是奥运会上进行最后冲刺的田径运动员。我逆着月光,想看清父亲的脸,却怎么也看不清,我的心不由得急躁起来,拼命的踮着脚想要离父亲的脸近一些,更近一些,却总也像是隔了一层纱似的看不分明。

   父亲带我打了一辆车,向爷爷呆的医院驶去。一路上父亲都没有说话,我也不知该说些什么,那时的我也完全不明白什么叫做“快不行了”,我只是盯着车窗外飞驰而过的各色风景,男男女女,这些东西在我小小的脑子里留下一秒钟的记忆,很快就被车的速度抛之脑后,再也想不起来刚刚看到了什么,那是什么风景,那是不是一对情侣在接吻,全都像棉花糖入水一样转眼即逝。

   没有多长时间就到了医院,到爷爷病房的过程我都已不再记得,那只是一个与寻常医院并无二致的走廊,一个寻常的病房,里面的病人,则更是寻常不过了。

   父亲走到病床前,向我一一介绍周围的人,“这是大伯伯,那是二伯伯,这是农村的大伯伯,那是二奶奶...”,我全都不认识,也没有想认识的心。

   我只是看着爷爷。

   他安静的躺在病床上,非常安静,打破这安静的只有病床旁边“嘀嘀”作响的仪器,隔壁病床传来的欢笑声好像是从遥远的地球另一端传来,如此的不真切,如此的不可闻。他的鼻子里插着几根管子,手臂上贴着数不清的止血布,手背插着输液管,正源源不断的往他的体内输送此时维持他生命力的药物。

   就在这时,我突然想起,两个月前,输光了的我手里攥着的,爷爷给我的那一块钱。小孩子的我,突然感到一股巨大的悲切,那是不知名为何物的悲切,只是看着眼前的光景,就仿佛要把我活活吞噬一样的悲哀,无法抑制的空虚钻入我的体内,疯狂的噬咬着我的五脏六腑。

   在我快要哭出来时,爷爷睁开了眼,他一眼就看到了我。

   爷爷的眼睛里突然迸发出劈开浑浊的光芒,他尽力的抬起右手,微微的向我招了招手,“爷爷让你过去”父亲对我说。

   我走到病床前,下意识的伸手握住了爷爷的手,那一刻,我的膝盖一软,差点摔倒在病床前。爷爷看着我,对我做了一个笑的表情,只是这表情太无力,看起来反而像是哭丧着脸。他的嘴动了动,我连忙把耳朵贴近,仔细听每一个音节。

   “好好读书。”

   这四个字抽去了他的所有力气,爷爷再一次合上了眼,医生进来说现在不能再打扰他了,把所有人都赶了出去。

   “好好读书。”

   这四个字一直在我脑海中盘旋,不停的放大又缩小,远去又回来,时而伴随着细不可闻的声音,时而寂静的如冬天的墓地。

   我带着这四个字吃完了晚餐,回到病房的时候,爷爷已经魂归九泉,那些所谓的大伯伯二伯伯们,正在手忙脚乱的给他换寿衣,奶奶和一众女眷在旁边哭的上气不接下气。

   我却反而没有掉一滴眼泪。 我只记得爷爷给我的一块钱,和他临终时,对我说的那四个字。

   “好好读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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