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书影君
"其实我们距离死亡并不遥远，也无需着急。放开一个一个的欲望，打开身体。如果人死后会成为宇宙的灰尘，至少要变成一颗美丽且发亮着飞舞的尘埃。"——树木希林
2018年9月26日， 75岁的日本著名女演员树木希林，因患癌症去世。在她去世的11天之后，日本NHK电视台播出了一部纪录片《活出"树木希林"》。
树木希林灵堂
这部纪录片，是NHK电视台的导演木寺一孝，应树木希林的邀请拍摄的。从2017年6月开始，到2018年7月结束，跟踪拍摄了树木希林人生最后的一年。
日本著名演员树木希林
树木希林， 1943年出生于日本东京，日本著名演员。
从影57年，她出演电影与剧集无数，曾凭借《澄沙之味》《我的母亲手记》《东京塔》，三度获得日本电影学院奖最佳女主。2008年获得日本政府颁发的紫绶褒章，2016年获得第10届亚洲电影大奖终身成就奖。
在生命的最后一年里，树木希林拖着带病的虚弱身体，依然参与了五部电影的拍摄。
除了冲田修一导演的《有熊谷守一在的地方》、是枝裕和导演的《小偷家族》、大森立嗣根据森下典子小说改编的电影《日日是好日》，以及德国影片《樱花盛开》的续集外，还有一部树木希林监督的遗作《38岁的伊丽卡》。
2003年，树木希林因为视网膜剥离而导致左眼失明，在2004年被发现身患乳腺癌，她接受了摘除右乳的手术，但癌症却仍然复发。
2014年，她向外界宣布患癌已经扩散全身的消息后，开始接受放化疗，并在病情有所缓解后，重新回到演员的工作中。2016年，她宣布放弃一切治疗方案，到2018年复查时发现癌细胞遍布全身的状况已经恶化到极致。
死神已经等候在她的身边。
这，也许就是树木希林决定邀请导演拍摄自己的原因。
01 一个演员的自我修养
在演艺圈内，树木希林以脾气不好、性格直爽著称。但同时，她也是一位非常敬业的老演员。
她生命的最后一年里，拍摄的第一部影片，是冲田修一导演的《有熊谷守一在的地方》。影片拍摄时，正是高温难耐的7月份，树木希林饰演日本著名画家熊谷守一的老伴。
影片《有熊谷守一在的地方》剧照
影片需要连续在气温超过30度的环境中拍摄，但她没有丝毫的抱怨，也没有要求任何特殊待遇。
一天，因为前边两场戏的意外拖延，导致树木希林的戏也被推迟了5个小时。因为身体已经不能久坐，所以她一直在休息的房间躺着等候拍摄。
等助理来叫她时，时间已经是深夜了。
但她没有一句抱怨，立刻拖着已经僵硬的身体爬起来，坐在床边后，她又忍住剧烈的腰痛和背痛，经历了两次运气和使劲后，才勉强站立起来。
病痛导致树木希林站立都很困难
在蹒跚地走了几步之后，一出房间的门，她的脸上突然绽放出璀璨的笑容。那一刻，一个精神抖擞的演员又出现在镜头面前。
在拍摄另一场戏时，树木希林没有使用剧组准备好的道具，而是从家里带来了自己使用多年的一把菜刀，以及自己的一块手绢和一块腌菜。
她觉得，只有使用自己有感情的物品时，才能找到那种熟悉的生活场景，拍摄起来便会进入一种状态。
《有熊谷守一在的地方》影片片段
而在另一部德国影片《樱花盛开》拍摄时，因为服装不合适，她便自己动手修剪服装。那情景，就如同一位老奶奶在家做家务一样自然而然。丝毫看不出她是一位著名演员，而且是一位身体已经极度虚弱的著名演员。
02 她只会演母亲
《有熊谷守一在的地方》这部戏拍完，树木希林没有休息一天，第二天便立刻赶赴第二部影片《小偷家族》的片场。
《小偷家族》剧照
《小偷家族》是日本著名导演是枝裕和的作品，后来获得了戛纳电影节最佳影片奖。
树木希林在日本的影片及剧集中，一直以饰演母亲、婆婆、奶奶等中老年妇女的形象著称。
她一共参演过是枝裕和导演的6部影片，都饰演了母亲或婆婆的角色。
树木希林在影片《步履不停》中扮演阿部宽的母亲
树木希林在《小偷家族》中扮演老婆婆
其中在《小偷家族》中饰演老奶奶柴田初枝；《步履不停》和《比海更深》中，都饰演了阿部宽的母亲；在《海街日记》中，饰演一位脾气古怪的外婆菊池史代；在《如父如子》中，饰演了福山雅治的善良母亲；在《奇迹》中，饰演了主角的外婆。
此外，树木希林还在《东京塔》中饰演小田切让身患癌症的母亲，《我的母亲手记》中饰演役所广司的母亲。
《东京塔》剧照
《我的母亲手记》剧照
有人说，树木希林是是枝裕和导演的御用女演员。而是枝裕和说，其实自己早就是树木希林的粉丝。
很少有女演员，愿意在影片中去除一切修饰，以赤裸裸真实的自己本色出演。
在《小偷家族》中，为了展现老奶奶的苍老，树木希林摘掉了自己的假牙，干瘪着嘴出现在镜头中。
《小偷家族》剧照
树木希林因为自己的年龄与阅历，以及长达57年的从影经历，早已使自己与所饰演的角色浑然一体。
随着年龄的渐长，癌症的侵袭，树木希林的身体日渐衰老。
在每一部影片中，她饰演的剧中角色，那蹒跚的行动、迟缓的语速、没有变化的表情，已经让观众分不清，她到底是在演戏，还是在做她自己。
03 一个可以用背部表演的老演员
在《小偷家族》拍摄现场的碰头会上，树木希林指出了剧本中不合理之处。
她扮演的老奶奶柴田初枝，在自己独居的家中，不断接收没有血缘关系的无家可归之人，这个情节不具有合理性。
导演是枝裕和解释，"是因为她与自己的儿子儿媳关系不好，已经联系不上了。"
树木希林继续问，"那为什么关系不好呢？婆媳之间关系不好的有很多，为什么偏偏是导致她要做这样的事情呢？"
树木希林与是枝裕和导演情同母子
是枝裕和导演也被问住了，他经过和树木希林的反复讨论，最终在影片中加入了一场戏。
剧中的老奶奶柴田初枝曾被丈夫抛弃，丈夫又另组家庭并生儿育女。初枝于是每年在丈夫的忌日，便去他子女的家中，名为祭拜，实为敲诈。
这场戏的加入，突出了初枝性格的矛盾之处及形成原因，使剧情也合理了许多。
《小偷家族》剧照
这种给导演提拍摄建议甚至自己临时加戏的事情，不止出现过一次。
在是枝裕和的随笔集《有如走路的速度》中，他回忆了两件关于树木希林的小事。
在他拍摄《步履不停》时，树木希林饰演主角阿部宽的母亲。有一场戏，阿部宽一家去探望母亲，却忘了穿母亲为他们准备好的拖鞋便向客厅走去。树木希林此时立刻抓起拖鞋，弯着腰朝儿子的背影追去。
影片《步履不停》视频片段
而这一幕拿拖鞋追过去的戏，是原剧本中没有的。
事后，摄影师对导演是枝裕和说，“那弯腰的样子，太棒了！那就是大家记忆中母亲的样子啊。”
在拍摄《奇迹》时，是枝裕和邀请树木希林饰演主角的外婆。
开机第一天，树木希林在饭桌上就对是枝裕和严肃地说，"我觉得大人的镜头多了点，这个故事中大人只是背景。大家都是可以用背部表演的演员，不拍面部特写也行。"
树木希林的建议，成为是枝裕和拍摄这部影片的基本立场，也让他深深感受到，树木希林在表演时，已不再只关心自己的演技和演出效果，而是同时考虑电影的基本基调和平衡。
《步履不停》影片剧照
树木希林参演过无数的影片，许多经典镜头，确实都是她的背影。
这种可以用背部表演的演员，可遇而不可求啊！
04 爱上一个人，便守他一生！
纪录片导演木寺一孝，拍摄期间问过树木希林一个问题：
"从一个画家妻子转换成一个犯罪家族的老太太，又转换成著名茶道师，这种角色转换是如何完成的呢？"
树木希林说，"上一部戏的剧本，昨晚我已经烧掉了。"
木寺一孝问，"就没有一点感情上的留恋吗？"
她回答，"对人恋恋不舍太奢侈了，我对物品也没有不舍的感情。"
熟悉树木希林的人都知道，她这番话是有来历的。
树木希林的婚姻，是日本演艺圈内一个持续久远且非常特别的话题。
她的第一次婚姻，是和日本演员岸田森，最后只持续了四年就分开了。
1973年，树木希林在30岁时，与日本著名摇滚歌手内田裕也相识。两人在交往五个月后，就去登记结了婚，可谓名副其实的闪婚。但在婚后，树木希林遭遇对方的家暴和劈腿，两年后两人分居。
树木希林与丈夫内田裕也
树木希林与丈夫内田裕也及女儿内田也哉子
内田裕也曾偷偷到法院递交离婚申请，但树木希林上诉，所以两人一直没有办理离婚手续，就这样过了40年。
后来，随着两个人年龄逐渐衰老，各种病痛侵袭而来，往日的恩怨情仇在无情的时光面前，都如过眼云烟。两个人在年老时又重新和好，还一起拍摄过杂志广告和录制节目。
树木希林老两口和好后，拍摄的全家福
树木希林和内田裕也在同时参加一期访谈节目时表示："长年的夫妻战争结束了。我们都病了，没有体力了。从今以后，我们两个老人必须要互相照顾了。"
谈及对彼此的印象，这对相爱相杀一生的夫妻，各自这样评价对方在自己心中的位置。
内田说，"我当然很喜欢她，她是史上最强的母亲，最强的女演员，最强的妻子，我虽然不会向她下跪，但是我一生都秉承最摇滚的精神，由衷地向她道歉。"
树木希林与丈夫内田裕也
而树木希林这样评价自己的丈夫："他的全部我都喜欢，可如果有来世，我会时刻警惕自己，不能再与这个人相见。因为来世再相遇，我仍会爱上他，而再次度过狼狈的一生。"
可见，树木希林对内田裕也充满了纠结却不舍的感情。
纪录片中，她称内田裕也是自己人生的基石，如果没有他，也就没有今天的自己。
05 纪录片的缘起
这部纪录片的导演木寺一孝，与树木希林相识于2015年。
那时候他还在福冈地方电视台工作，在自己拍摄的第一部电视剧《丝岛森林之家》中，树木希林饰演一个阿春婆婆的角色。拍摄期间，树木希林曾鼓励他这个迷茫的新人导演，按自己的想法去拍就行。
《丝岛森林之家》剧照
那一刻，木寺被她的魅力所打动。
调入位于东京的NHK总部之后，木寺一直希望多多了解树木希林，就向电视台提出了跟踪拍摄的策划。
纪录片开始拍摄时，树木希林因为嫌灯光摄像人太多而使自己烦躁，所以要求木寺一个人拍摄。
因此，木寺只好每天自己扛着摄像机，跟着树木希林拍摄记录。
树木希林75岁了，还是每天自己开着车上下班，从不麻烦剧组接送。
她第一部影片的拍摄地点，在离东京很远的叶山。木寺那时候又刚刚换了工作，所以拍摄纪录片的时候，都是树木希林每天自己开车，去住处接他，然后赶到拍摄的片场。
每天拍摄完毕之后，树木希林再开车把木寺送回住处，自己再回家。
在跟踪拍摄快半年的时候，树木希林的身体越来越虚弱，而同时她对纪录片的效果也越来越焦躁担忧。
在一次开车的时候，树木希林与导演闲聊，坦露了自己对这部纪录片的一些看法。
她认为片子拍摄的太过于平淡，自己没有什么精彩的内容呈现，无法达到她自己满意的效果，自己也就没有什么成就感。
木寺说，也许偶然会有精彩的一刻，所以才一直跟踪拍摄啊。
她自语到，这让我感到很不好意思，我得说出点东西来啊，有什么好办法呢？
在一次拍摄候场的间隙，树木希林又指出了木寺身上的一些问题，比如木寺从来不说对自己到底哪里感兴趣，让自己无所适从。
再比如她提出自己看法和意见时，木寺只是一味说"是是是"，却从来不坦露自己的看法和意见。
木寺面对可以当自己奶奶的树木希林，也动情地剖析了自己幼年成长及婚姻家庭里的一些问题，导致他被人训斥后只会敷衍了事，成了今天这种性格。
本来是木寺拍摄树木希林的一部纪录片，反而却成为她指导木寺如何完成作品的一堂拍摄课程，这种状况真是很特别。
06 干着演员的活，操着导演的心
树木希林时刻都知道自己来日无多，却从来没有流露出一丝的恐惧或悲哀。在自己生命的最后一年中，她一如往常，忙碌地出现在各个拍摄现场，表演质量也没有丝毫的折扣。
除了日渐衰弱的身体，没有任何事情能影响到她继续工作的愿望。身体已经没有力气，但能量却丝毫没有衰减。她说，"这就是老人的矛盾之处啊！"
纪录片拍摄期间，树木希林的身体状况也迅速恶化。从开始时走路敏捷，到最后需要依靠手杖才能缓慢移动。
因为树木希林一直觉得这一年的跟拍，效果很平淡，也没有什么出彩的地方。她一直在为导演木寺考虑，最后，她决定将自己癌症扩散的惊人消息面对着镜头告诉导演。
"我问医生我还可以活多久，医生说，最多不超过今年（2018年）年底。"
镜头中，树木希林展示给导演看自己的两份PET（正电子成像术）检测报告。
这两份时间间隔一年半的报告对比可以看出，代表癌细胞的小黑点，已经侵蚀到她的肠胃、肾脏、脊椎等全身20多处。
树木希林两份PET的对比图
"你跟踪拍摄我一年，但也没有拍到什么有价值的内容，这样的节目能成为NHK的SP节目吗？有了这次采访，我可能会稍微安心点。"树木希林最后欣慰地说。
此时的我，深刻地感受到了一个有57年表演经历的职业演员，那种特有的敬业与专注。
树木希林从纪录片开始拍摄的第一天，便是从导演的角度上来理解与构思这部纪录片，而不仅仅是只考虑自己的表演和形象，正如她参演的其他无数部影片一样。
这样具有高度职业精神的演员，我们又能遇到几个？
07 点滴之间的真实
拍摄后期，导演请树木希林看一年来拍摄的素材。
其中有拍摄刚刚开始时，树木希林与电视台负责人商讨演出报酬的镜头。
她伸出手遮挡着，负责人面露为难之色，在她手心里比了一个数字。她数了数负责人的手指头，弄清楚具体数字后，大声抱怨到，"好少啊，这才是我录节目配音时的酬劳数啊。"
这么一个短短的镜头，将树木希林直爽痛快而又充满真实的性格，展现的淋漓尽致。
有拍摄现场，树木希林拿出随时带的小镜子，查看自己画好妆之后的样子的镜头。
她边看镜子边自语到，"我觉得这皱纹挺好的，可是大家好像不太喜欢。这皱纹是我好容易才长出来的，不显示出来太可惜了。"
75岁的树木希林，具有老人特有的生活智慧和宽容之心。
在谈到日本发生的妻子为了骗保险金而杀死丈夫的案件时，她说不能把这个案件当做事不关己的事，每个人如果一时不慎，都有可能走上那条路啊。
在最后一次与导演探讨这部纪录片的结尾如何拍摄时，树木希林说，"我觉得，还是应该以一个演员演出时的场景结束，这样也比较好吧。"
08 直到生命最后一刻，仍在坚守着自己的职业
每一个人都会有面对死亡的那一天，有人惊慌失措，有人痛不欲生，有人心如死水，有人怨恨人生。
但在树木希林身上，我看到了她面对死亡时，不恐惧，也不悲伤的淡然态度。
她只是按部就班地做着如往常一样会做的事情，尊重生命轮回的规律，静等最终时刻的来临。
对于她来说，生命终点站到了，她需要下车离开了。
她一直心怀感恩，不将必然到来的死亡归咎于任何人。
正如在纪录片刚开始时树木希林对木寺说，"我当初为了生计而当了演员，但也托演员的职业，让我不用担心财务上的问题，所以我感谢至今我遇到的一切。"
树木希林年轻时的照片
纪录片《活出"树木希林"》的最后一个镜头，是树木希林在拍摄德国电影《樱花盛开》的续集，这也是她长达57年的演员生涯中，最后一场演出。
树木希林临窗而坐，手握水晶玻璃球，对着窗外繁花，低吟起了黑泽明电影《生之欲》中的台词。
"生命短暂，恋爱的少女，朱唇未褪，满腔热血未消散。明日光阴将那虚无之物······"
那一刻，树木希林潸然泪下。
我不知道，这眼泪，到底是剧中人物在流，还是树木希林在流。
我宁愿相信，这眼泪，代表了真实的树木希林。
代表了她回顾自己一生时的无憾、依旧对美好人生的不舍与留恋，更代表了她努力活到生命最后一刻的坚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