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年三月。“为了给一个女性主义者留一丝体面,请别在3月7日为我庆祝女生节,也别在3月8日祝我‘女神节’快乐。”——这样的说辞带着上纲上线和过分防御的姿态,但在我看来,这两个Women’s Day 的变体,对于这个以女性为名的节日造成的畸变更加不该忽视。而这种畸变形成的原因,又不得不从 Women’s Day 在中国的污名化开始说起。
每年3月8日的International Women’s Day,为了纪念女性平等权利运动而设立,最早可以追溯到1909年纽约和1917年彼得格勒的女工罢工游行。在中国,这个节日出现于1924年,广州《民国日报》发表公告:“公启者,三月八日是国际妇女日。”自此确立了“妇女节”这个官方与通行的叫法。然而很不幸,套用一句网络用语,这可能就是所谓万恶之源。
“妇女节”首先是个翻译,或曰译介:对于Women’s Day这个节日名称的字面翻译,同时也是将这个纪念日及其背后的内涵介绍到中国。近百年前,“妇女”的用法相当于“女人”,在当时的翻译中使用这个称呼似乎无可厚非。然而近些年来逐渐兴起的抵制“妇女节”的潮流,却恰恰源自于年轻一代对“妇女”这个字眼的反感。语言的内涵会随着时代的发展而变迁,亦会得到重新认知。即使事实上时至今日官方辞典中妇女的定义仍是“成年女子的统称”,公众态度显然是另一回事。
应运而生的,是“妇女节”的衍生品“女生节”,也是对其各种重译与改称,诸如“女人节”、“女神节”……在这些节日名称中对于女性的不同称呼,反映着语言与性别的关系,隐含着对这个节日的不同理解,同样体现出对女性形象的不断重塑。
一、“妇女”是一种语言中的性别固化与歧视吗?
先给出我的答案:可以说是的。
年轻一代的女性不喜欢“妇女”这个称呼,有多种多样的原因。从公众接受的视角来看:在一些人眼中,妇女通常指那些上了年纪或已婚的女性,一声“妇女节快乐”似乎就让自己眼角长出鱼尾纹、碎落一地少女心,打扮得光鲜亮丽的姑娘更嫌这个词太过土气。因此校园里的女学生更为青睐“女生节”,而都市丽人欣然接受了“女神”的身份。另一方面,妇女更容易让人联想到家庭主妇和劳动妇女,这与职场和高知女性的自我形象定位又相差甚远。
可以说她们这么想是矫情,是自视清高,是小布尔乔亚对于劳动女性光辉形象的歪曲理解。事实上我不反对这样的观点,甚至认为部分女性对于年轻美貌的追求仍是出于对男性的取悦,对于可能被视为已婚的排斥仍是出于对所谓贞操的固守,而这样的想法显然是男权社会操纵下的产物。但不可否认的是,在当代公众语境中,“妇女”确实有一个更被广泛接受与固化的形象:她年纪不轻,估摸着已为人妻;她热爱劳动,知识水平不高,就算不是全职太太,也自觉在家承包洗衣做饭、相夫教子。这样的女性形象也很好,但不是女人唯一应有的模样。
而从语言学的角度,更能看到“妇女”这个称呼中的性别歧视,这也是造成公众刻板印象的深层原因。问题主要出在“妇”字上:女子执帚的形象令女人居家打扫卫生的性别固化一览无遗,而汉语传统习语中的“长舌妇”、“妇人之见”、“妇人之仁”等用法,更将“妇”字与一系列负面印象联系在一起,好像可以直接拿来当愚昧无知的代名词来用了。
这样的追本溯源与咬文嚼字,并不见得是鸡蛋里挑骨头。“性别歧视的历史,深嵌在延续至今的语言中暗暗发挥作用。”时至今日,仍有人相信女性居家执帚、男性田间出力是一种天然的社会分工无需辩驳,“妇人之见”的说法也仍然是拿来攻击女性的一项有力武器。而“妇女节”也是如此,某种意义上,“妇”这个相对传统的字眼把这个节日更多地与传统社会观念下的女性联系起来,而消解了其中属于独立、自主的新女性的价值,越是随着时代推进越是如此。
——回想“妇女节”被嫌弃之前,我们到底在过什么?作为一个95后,我只能说说自己的印象,希望能够贴合公众记忆。
在中国大陆,工作单位表彰“三八”红旗手,这是一项与“妇女能顶半边天”的有力口号一以贯之的殊荣,诚然是鼓励女性的工作能力(但是深究起来,“妇女解放运动”把女性作为大量增补劳动生产力的目的过于明显,而强调奉献价值的同时,却少提应有的平等权利);但是日常生活中的妇女节——在我的童年记忆中——与母亲节之间似乎更有一种异曲同工。每年三月八日,我们要回家祝妈妈节日快乐;理由呢?好像更多还是在感谢她对家庭的奉献、对爸爸和我的爱吧?我画过的手抄报上,妇女节的配图仍然是一位慈祥和蔼的母亲,就差端着一碗热汤等待丈夫儿女归家了。
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中国的妇女节和母亲节的界限模糊,是因为Women’s Day的意义普及不足,但或许也和“妇女”这个与现代性脱轨、与传统贤妻良母形象贴合的用词不无关联。顺便提一句,妇女节最讽刺的一段历史发生在我国宝岛台湾:1991年,台湾内政部取消了妇女节的假期,将该天与4月4日儿童节合并放假,理由是女性“可以在家照顾放假的儿童”,于是此后七年,台湾的妇女节假期都面临着讽刺而尴尬的局面:为了庆祝女性获得平等工作权利,给女人们放个假吧,跟儿童节放在一天好了,因为她们要回家看孩子。
二、从“女人”到“女神”:你以为展翅真的可升仙?
进入21世纪以来,对于“妇女节”这个名字的修正,则多少能表现出对Women’s Day的重新解读,与对女性形象的重新定位与重新自我定位。
2007年,全国政协委员张晓梅提出将“三八妇女节”更名为“三八女人节”,理由是:现代知识女性自尊、自强、自立,“妇女”这个词源自“家庭妇女”,暗示年龄偏大和没有文化的人,故不太受欢迎。改名是出于一种“人本主义”和“人文关怀”。——来自人民网12年前的新闻。说妇女源自“家庭妇女”肯定是经不起抬杠的,但改名的依据大意无差:“妇女”不够现代,女性独立则是现代性的重要命题,“自尊、自强、自立”正是张晓梅作为女性的自我定位以及对于现代女性形象的定位。
比及“妇女”,“女人”的蕴意至少看上去中性很多,“男人/女人”也与“Man/Woman” 构成更直接的对应。从张晓梅的解释中能看出来,将 Women’s Day 重译为“女人节”,是为了摆脱“妇女”中隐含的负面刻板印象,同时也是对于这个节日的纪念意义更精准的把握与解读。
张晓梅的提案在当时没有得到重视与明确回复,甚至还遭到一些嘲讽。但社会上也确实出现了不少把“妇女节”称作“女人节”的现象,使用者多为女权主义者和女性知识分子。甚至还出现了“女性节”的称呼,更加强调这个节日里面的性别因素,在我看来也很有利于凸显性别平权。这些对Women’s Day 的新称呼,反映出来的是对纪念与呼吁女性的独立、平权的意义的一种力图复原。
然而近些年来,同样用来取代“妇女节”的另一个新称呼明显更受欢迎:“女神节”。首先说说“女神”这个词,维基百科中文词条与时俱进的释义是:女性神明,最早用来表示女神的埃及象形文字代表的是“权利”;现今社会中,女神常有极度吸引男性的性感女人、或男人有好感的女性的定义。——很不幸,生活在中国现代社会的女神无关权利,而是一个汇集“性感”“好感”的男性注视下的形象,是一个对于女性无关尊重、甚至恶意谄媚的称呼。我的意思不是说在所有语境下男性叫女性“女神”都是不尊重,只是究其本质而言。
具体到“女神节”的语境,这个叫法首先由深谙消费者心理的广大电商提出,随即被相当一部分“苦‘妇女节’久矣”的现代女性心花怒放地接受。乍看上去,由女人变为女神, woman 变为 goddess,是一种女性社会地位的提升。然而考虑到背后的商业动机,所谓女神节实则是对女性形象和妇女节意义的另外一种畸变。在这里,“女神”的实质不是权力无边的天庭统治者,不是战斗天使阿丽塔,而是一尊精致的神像,像段誉叩拜千次的无生命的“神仙姐姐”,等待着男人们呈上“女神节”礼物作为供品。
不想当“妇女”、“女人”,想当“女神”的心态当然可以理解,从年轻女性普遍接受“女神”称呼的现象中,也能看出她们想要重塑自我的意图。可悲的是,她们想从那个老土的、无知的“妇女”形象中挣脱,却不慎落入了另一个漂亮如包装的、物欲满溢的“女神”陷阱,继续把自己摆在男性面前提供观瞻,还给商家们狠狠创收了一番。——精致的消费主义者们啊,或许也曾乐在其中?
羽化成仙为“女神节”的Women’s Day 又一次实现了内涵重塑,却是以神为名的妖魔化,从另一种意义上背离了其实质。在这一天,人们不再庆祝女性已获得的权利,并不着眼于为女性争取更多性别平等,而是让女性尽情享受一种实则来自男权赋予的“性别特权”;在这一天,女人们期待着来自老公、男友、暧昧对象等等男性的礼物来证明自己是“女神”,而她们在社会中依然扮演着被动接受的角色。
三、余论:我为什么不太喜欢女生节?
“三七女生节”的出现大约是“妇女节”的糟糕翻译的另一个产物,也不尽然。庆祝女生节的群体本来只是女大学生,后来延伸到自视还年轻不想当“妇女”的青年女性,这些还属于 women 的范畴。但现在好像早熟的中学生们也开始赶女生节的潮流了呢。总之过女生节的有一些是真的不是女人、仍是女孩,而大多数还是从“妇女”那里跳过来、强调自己成年却“不老不土”、或许还不想长大的姑娘们。这首先就有点耍赖了吧——人怎么能不长大呢?长大意味着承担社会责任,也意味着争取社会权利。成年是一个庄重的身份确认。再说,不过三八过三七,保留的是纯真还是所谓贞操?对年轻的向往,到底有多少是出自女性必须要年轻貌美的自我物化?
与Women’s Day 相比,“三七女生节”是一个纯然本土化的节日,据说上世纪80、90年代就已出现。最近几年,和“女神节”一样,女生节也是电商和新媒体的宠儿,各种各样的营销手段天花乱坠。而女生节被带火的另一个特色则是校园里铺天盖地的横幅,而大多数横幅,说老实话,要多低俗有多低俗,要多不女性主义有多不女性主义,要多给 Women’s Day 丢人现眼有多丢人现眼……
我的本科学校是一所长期以人文学科见长的高校,回忆起来当初骑着车从宿舍去自习,看到沿途挂着的横幅的情形,那些标语大多还是词藻文雅地表现着脉脉温情、对于女性美好形象的称颂或示爱。但我也不喜欢——在这种温情和美好中,女生的价值依然在于“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中的爱情与美丽,女生的角色依然是红袖添香、小鸟依人,被呵护与被珍惜却又是陪衬。
我也有一颗不想碎的少女心,同样也想被呵护与珍惜,但我希望这种感情首先基于人与人之间平等的欣赏、而非一个性别对另一个性别的爱护;也希望这种感情并不在一个寻求性别平等的日子里受到如此强化。
写到这里,从 Women’s Day 的几个译法和称呼中,我们看到了语言中的性别主义,也看到了不同的称呼下不同的节日内涵和女性形象。——称呼重要不重要呢?我想,我们称呼自己和被别人称呼的方式,事实上正反映着对于某种事物的观念,例如“女人”是一种对于女性形象的平视,“妇女”把女性的价值与家庭、劳动、奉献绑定在一起,“女神”和“女生”则有一种物化女性的倾向,让她们成为青春、美丽与爱情的载体。也正像《语言与性别歧视》(Language and Sexism, Sara Mills, 2008)一书中所说:“通过分析语言,通过描述用语改变的每种可能性,我们让女性和男性明白,(对于性别)有不同的思维与表现方式,表达中的性别歧视可以被改变。”
毕竟咬文嚼字多没劲啊,想改变的是一种表达、一种观念,而这样的表达与观念,我相信也确实可以改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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