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01-06

11篇 马戏团

马戏团:1998年夏季我们第一次从C城附近的G县带着自己的马戏团来到C城X村,住在一户六口之家里,爷爷奶奶、爸爸妈妈、哥哥妹妹。这一家人对我们很好,给我们吃自己家里种的红薯、木薯,有时还从集市上买来猪头肉、猪血、包子。我的女儿和这家的两个孩子年龄相仿、很合得来。哥哥七岁,长得非常的清秀,安安静静的,好奇的眼睛像玻璃球一样滴溜溜地转。2017年再见到他时,他已经是二十七岁的小伙子,在N城的大学里读研究生。他的妹妹五岁,长得比较瘦小,皮肤黑黑的。听男孩的爸爸妈妈讲,今年九月份就把他送到小学念书。男孩的母亲在镇上的扫把厂织扫把,爸爸则在镇上开三轮车搭客。晚上,我们和这一家人在楼顶上睡觉,因为天气太热,屋里蚊子又多,那时候风扇都没有一个。我的女儿和那两个孩子躺在一起,听两个孩子的奶奶讲鬼故事、传说还有曾祖母的故事。我从来没有看到过这么美丽的天空,那么多、那么亮的星星,月光如水浸满整个村庄。我也从来没闻到过这么香的果树的香味,人都要喘不过气来了,只有池塘荷花的清香很宜人。龙眼树、荔枝树的主人摘下果实在村里卖的时候,有时候会分几把给我们吃,从来没有吃过这么好吃的水果。村里没有独立的卫生间,只能去门口外的公共茅房里上厕所,茅房里面有几根木头横在上面,下面的池子上全是屎尿,还有虫子在上面爬,女人用过的卫生巾随处可见,上面沾满鲜红的血。小孩子则是随便选择一片果园在树底下解决,大一点的女孩子脱下裤子后一扭头看到另一个男孩子在拉屎,穿上裤子就跑。女儿下午的时候喜欢和两个孩子在地板上的席子上睡午觉,脸色安详。我们常年在随行的货车上吃喝拉撒,生下了我们的儿女,把他们培养成杂技演员,一代接一代过着漂泊不定的生活,尝尽了奔波生活的艰辛,不过我们很喜欢这种四海为家的感觉。

每年夏季定时来到这座村庄,带着马、老虎、狗、单峰骆驼、猴子等动物还有一些演出道具。空闲的时候在村庄蓝色的河水里洗马。下午的时候我们开着车在村庄里用喇叭宣布今晚的马戏表演,时间地点。每次都是收效甚微,这里的人们封闭、贫穷,根本舍不得掏钱来看马戏表演,好在这个镇上村落密布,观看的人数足够支撑一场马戏表演。从嘴里喷火、狗快速地跳火圈,骑马,骑骆驼、杂技,镇上的人都很爱看,特别是小孩子。赚来的钱只够果腹,我们把钱分一半给那户人家,给女儿和那两个孩子买糖卷点心吃。我们身上的衣服、鞋子都是穿了好几年,孩子的衣服到处都是补丁,还得给马儿、骆驼、狗弄吃的。有一次杂技表演的时候,孩子们叠罗汉的时候从高处摔了下来,那头部重重的砸在地上的声音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孩子没有哭声,周围那些农民看热闹不嫌事大,只顾着瞎起哄。那次和孩子在当地的医院里急救的时候,我心里想等孩子好了以后不再从事马戏表演了,钱没有赚着,还得带上孩子一起遭罪,实在是划不来。我想回到自己的家乡,哪怕再辛苦也觉得踏实。团里的一个女孩子表演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缩进窄小的铝桶里卡住出不来了,我们十分着急。还来不及去帮她,村庄里的人硬生生地把铝桶和人滚到了河边,小女孩在水里直喊救命,想想都觉得后怕。表演的时候,那些农民还会往我们身上扔燃着的烟头,丢果皮、瓜子壳,顺手捏女人们的屁股,露出发黄的牙齿还有淫荡的笑容。酗酒的男人拼命拽我们的衣服,冲我们叫喊着,让我们表演脱衣舞。我们的孩子和当地的孩子起了争执,他们叫来一帮社会上的小混混拿着长长的水果刀吓唬我们,常年走南闯北毫无尊严可言。有一年来村里表演的时候,团里一个十七八岁的小姑娘和村里的一个男人好上了,我们坚决不允许,对我们这种人而言,爱情是奢侈的东西,生活就是一切。小姑娘听不进去我们的话留在了那个村庄里,走的时候还好说歹说叫她和我们一起离开,她死活不愿意。

来村庄里进行马戏表演的时候我和村里的一个男人好上了,他站在人群里一边抽烟一边看杂技表演。他盯着我看了很久,往地面上踩灭一个个的烟头,他站在那里整整抽完了一包烟。第二天,他在村里找到了我,递给我一封情书,转身就走。他是村庄附近一所初中的校长,每天早上在学生们晨操过后发表讲话,身材挺拔、声音洪亮,我在村庄那户人家家里睡觉的时候在梦中都能听到他的讲话声,若远若近。那一年我没有跟随马戏团一起离开,而是义无反顾地留在了那座村庄里,爸妈流着眼泪走上装着各种动物的货车,村庄里果树飘香。我和那个校长结了婚,住在他在学校的宿舍里,每次放学他在学校的饭堂里吃完饭,再打一份饭拿回来给我吃,我不得不承认那个时候他对我嘘寒问暖、关怀备至。周末的时候我们两挎着胳膊在镇子的集市上逛,买下许多不必要的东西,在房间里煮饭吃。那一年,我心满意足地享受了爱情带来的身心欢愉,青春洋溢,生活似乎有了无限的希望。夜晚在校园散步的时候,木棉花一片一片撒在我们的头顶上,天空明净无比,月亮洒下银色的光辉,星星洒满天空,萤火虫成群成群闪着一盏盏灯,美好而浪漫的夜晚!我想和他生个孩子,孩子在星空下漫步。他看着我,眼神里都是孩子气。

第二年我的肚子没有任何的动静,他一口咬定是我无法生育。我建议去C城的医院做个检查,他不愿意,他像认定我无法生育一样认定自己没有任何的问题,不知道是封建思想在作祟还是出于男人毫无价值的尊严。没有孩子是我们心底永远的痛,许许多多矛盾都是因为这个而起。在他所在的村庄里,香火是像神一样的存在。他对我变得非常冷淡,他在床上抽烟,用烟头一次次地烫我的乳房,直到把烟头摁灭在我的乳头上。我在剧烈的疼痛中骂他变态,他狠狠地打了我一巴掌,起身摔门而去。我没想到他会对我动手,他高大儒雅的形象在我的心中瞬间崩塌,我盖住被子哭了一夜,无比地想念我的爸爸妈妈。上完课以后,他和几个酒鬼在校园的小卖部里喝酒,每次回来酒气冲天,倒头就睡。一天夜里,几个拐卖人口的中年男人在村庄里鬼鬼祟祟地转来转去,身边带着一个穿着破棉袄的女人,最后走进了一个一贫如洗的男人家里。瓦房上面露出一个大窟窿,大雨从那个窟窿滚滚而入。校长在那几个中年男人走出门口时和他们交头接耳,我万万没有想到他竟然在打我的主意。他拉着我走到人贩子前面,一个人贩子用一根松树的木头在我的后脑勺上重重地砸了一下,用破布蒙我的头装进蛇皮袋里,后来的事情我就不记得了。被人卖到H省以后,我要死的心都有了,那个老头像我的爷爷年纪一样大,吃饭的时候喝那种我在C城X村见过的壁虎酒,眼露凶光,恶狠狠地瞪着我。他想尽各种办法虐待我,把一条条从房间墙壁上捉来的壁虎放进我的嘴里,把龙眼树的叶子塞进我的嘴里。我在受尽了痛苦的折磨后趁着那个老头酒醉的时候在一个夜晚带着钱逃跑了,我踉踉跄跄地跑进在乡村的泥路上,好几次都摔得不成人样。我还是想念那个中学的校长,我从H省乘汽车到了那个村庄,去学校里找我曾经的丈夫,我坚信只要我们有了孩子一定能和好如初。学校的老师告诉我原来的校长已经因为强奸学生未遂被降职处理分配到一个更加偏远、封闭的小学里,至于是哪个地方不得而知。我又回到了四海为家的马戏团,我在中国广大农村的各个村庄里表演杂技的时候,无数次幻想再次见到那个高大的、儒雅的、声若洪钟的校长,无数次在茫茫的人海里辨认那熟悉的身影,无数次希望又失望,直到马戏团在2018年宣布解散。在家乡G县的新农村建设的房子里,我想着遥远的往事艰难地哺育着刚刚生下来的女儿,来自遥远地方的马戏团在村庄里响着高音喇叭宣传马戏表演。马戏团的一个孩子从高处的舞台上摔下来,再也没有醒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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