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凰与猴

2015.11.23

银幕上张震幽幽诉说往事:“那时节,窈七终日在树林子上……”
“像个猴。”我左手边的小嘤嘤接口说。
我笑得发抖。没想到张震下半句是“像凤凰。”

对聂隐娘这片的态度就这样判然两分。有人觉得像凤凰,有人觉得像猴。喜欢的喜欢得不得了,不喜欢的吐槽无力。小嘤嘤还算好的,当时坐我右手的加布布开场十分钟就一副生无可恋的样子,“这拍的是个啥!”她绝望地咕哝着,陷入了沉思。散场后加布布谈了她的感悟:“我果然只能做商业设计了,”她忧伤地说,“这种太艺术的我搞不懂,啊!”

作为一个不太喜欢这片的观众,我居然看了两遍。前一遍是和吾友学术青年旅途中看的。在遥远的、世界尽头般的满洲里,也有一家万达。当天一个大电影厅里只得四个人。看到中途,学术青年表示要去最后一排躺平睡一会儿。她去了没过多久,电影猝不及防地结束了。我们走在商场里,简短交流感想:“莫名其妙,居然就完了。”

这片火热上映期间,我把对立两派的影评都看了一点。批的意见不用多说,“汝公主娘娘”这种奇葩台词,普通人没几个听着不喷的。捧的文章里,我看过一篇有代表性且言之有物的,大概是这个意思:这部电影打破了常规的叙事结构,别开生面,体现了唐诗般的“中国风”。

常规的叙事结构,是指故事的起承转合、高潮结局。每一本电影剧本写作书都讲:多少分钟一个小亮点,多少分钟一个大亮点;次高潮安排在什么时段,最终高潮在什么时段……说起来俗套,但这是经过无数次检验的、人类都喜闻乐见的流程,好莱坞商业片将其总结提炼,发扬光大。

从这个角度看,聂隐娘确实不一样。它的情节没有明显的高潮,更像是一串牵连起伏的小单元,打破了我们的观影习惯,所以结束时才令人诧异。但“与众不同”不等于好,远离好莱坞模式也不意味着贴近了唐人精神。硬要说“唐朝人若是拍电影就会拍成这样”,喷了,怎么可能。

这篇传奇的作者有人说是裴铏,有人说是袁郊,反正不是神棍就是神棍爱好者。聂隐娘和她师傅的路数像后世讲的“剑仙”,道教圈里的非主流,专攻技击与术数,并不慈眉善目、冲淡清虚。文中写聂隐娘小时候出任务,因为目标家的小盆友可爱,一时不忍下手,延误了时间。师傅大怒,说像这种情况你先干掉小孩子再杀大人!跟恐怖分子似的。杀小孩没有什么效益,她师傅做此要求,只因为察觉到聂隐娘萌生了凡人的动摇软弱,因此反其道行之,先下手为强。普通人的七情六欲,于杀手这行是要命的罩门,对道术修炼则是障碍和污染。

唐传奇“贾人妻”里也有类似思路,而情节更加惊悚。一个平庸矬气的男人,路遇神秘美女主动勾搭,遂至结婚生子。女方自称开店做生意,很能挣钱,每天早出晚归独往独来,男的也不追究。忽然一天夜里,女方拎着个人头跑回家,说老娘的大仇已报!潜伏这些年,老娘不容易!现在要去跑路,财产孩子都归你。说完嗖一声飞走了。男人正在发昏,女人嗖一声飞回来,说我再给儿子喂个奶。摸了一下孩子,又跑了。男人再看时,小孩已身首异处。

——这个故事里最可怕的地方在于女主角的去而复返,也就是说,她杀自己孩子是临时起意。丈夫和孩子虽是掩饰身份的道具,也不构成现实威胁。从第一次告别看,她很够意思,早为他们安排好了一切,没想过要灭口。也许直到她迈出亡命天涯的第一步,忽然之间,母性本能缠住她的心,牵扯出巨大的痛苦。对自身天性的弱点,她的应对措施也是反其道行之,先下手为强——这时候不下手,就永远下不了手。另一篇传奇“崔慎思”讲了几乎一样的故事,最后点评说“杀其子者,以绝其念也。古之侠莫能过焉”。

那会儿的“侠”和现代概念不太一样,有快意恩仇、除暴安良的意思,也有乖戾残忍、违背人情的成分。连母子天性都可割舍,男女情欲更何足道哉!这就是新派武侠小说和唐传奇的重大差异:现代人的侠客展开浓墨重彩的爱情故事,唐朝人的侠客对儿女私情敬而远之——虽然他们喜欢成人之美,对困境中的恋人施以援手,自己可不想陷进去。在唐朝作者心中,剑术约等于法术,武功约等于神通,侠客约等于宗教修行者。要是也跟隔壁的大妹子小伙子一样闹恋爱闹得要死要活,还能有啥修为,跟我们这些俗人有啥区别?

所以“聂隐娘”原作里没有爱情,当时的人也绝不会把它改编为一个爱情故事。聂隐娘的丈夫虽然是自己选的,一种近乎儿戏的选法,以我对神棍文学的了解,多半有什么占卜术数的讲究,并非为了反抗包办婚姻。其后得强藩招揽,她做了罕见的职业女性,还是职业特工,拉风得不得了,平时显然不太给老公面子:“有鹊前噪,丈夫以弓弹之不中,妻夺夫弹,一丸而毙鹊”——这一把抢过弹弓自己来的动作有上海阿姨的风采:“戆大,要你何用!”最后退隐,帮老公安排好后路就抛家云游去了,可见婚姻于她只是一个阶段性的状态。道教文化有一种很有趣的“女权”倾向,并非出于人格平等的认识,而是相当功利的打算:因为女人厉害!照道教的理论,女子修行比男人更容易、得道更快。各种仙姑天女娘娘不绝于书,都不能得罪。而对一个能变身蠛蠓藏在别人肚子里的超能少女,想用三从四德来约束她,也没有什么操作性。

以我之见,“聂隐娘”就是一篇典型的神棍文学。非要说忠实原著、拍出唐人气象的话,言情戏得削了又削,出世的神棍感则是必需的!原著中聂隐娘人生的几个阶段,类似印度教里的人生四行期(梵行期、家居期、林栖期和遁世期):少小离家拜师修道,回红尘中历练一番,再归彼大荒,直面天地。在此过程中,她蜕皮般一层层卸下社会和人情的牵绊。父母厌恶她的经历,惧怕她的本事,管也管不得,打也打不过,双方关系淡漠。和师傅长年不相见。对婚姻不甚着紧,工作上勇于跳槽,唯一服膺的老板后来又死了。真正赤条条来去无牵挂。每当她突破一层凡俗的束缚,也等于失去了一重保护和依靠。身负异能未必确保安全,倒可能引来层次匹配的敌人。和凡人没有共同语言,而精精儿、空空儿之流虽为同侪,完全不能信任。一边是血腥诡诈的尘世,一边是不可思议的虚空,独行其间,她有多强大,就有多孤独。侯孝贤设定的主题“一个人,没有同类”其实很准的,但是电影拍出来怎么变成表哥表妹谈恋爱了?傻叽叽的,还很土,一点没有原著冷酷诡谲灵幻的风味。或者干脆纯用现实向的拍法,去除所有怪力乱神,大量补充朝廷和藩镇间的政争权谋,想想也不错。不管如何,现在这个半调子文艺故事是太弱了。为了拔层次牺牲叙事的流畅易懂,结果没拔上去。

想起这片,主要因为小嘤嘤和加布布一直吐槽到现在。隔了几个月回想,雷台词和弱剧情淡去了,记忆中浮现的画面都还满美的。古树庭院,芳草峡谷,夕阳下的芦花,清寒如镜的霜晨。自然真景就是经看,细节层次丰富,不像电脑特效一股塑料味。红绡帐里,白衣美人只见侧脸。遥远的黑夜中,一行人无声奔过灯火长廊。较之张艺谋打翻染缸泼到眼前来的审美,不知道高到哪里去了。我喜欢“阴阳师”的小说,觉得片尾“纸人作祟”一段很带感,比日本古装电影的类似场景拍得好,然而太短了,救不了其他部分。

外景这么美、镜头这么讲究,配了一个矬剧本,实在是可惜。它本来有机会成为凤凰的。要是有剪辑高手把情节都剪掉,保留风景和无台词的人物镜头,没准还比较像唐诗。诗歌不需要承载完整的故事,自有其意境的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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