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儿子放学回家,第一声就是:妈咪!饭呢?!
正运作的吸尘机被我恍然的惊叫吓掉在地。
儿子见怪不怪,毕竟忘了煮饭忘了接他放学、忘这忘那不知不觉成了妈妈的生活style。
“妈咪这就去煮!”我跑进厨房,又鬼似的跳出来,“把鞋子穿上,妈咪带你出去吃。”
老公白天上班,晚上回房间,他那又实在又弹性的胸肌枕着好舒坦,扫去了我这天的累死累活。老公这时小心地托起我脑袋,放回枕上。又是这样!
“今晚就能别写那玩意儿?”他怎么就不能陪陪我?这年头金融公司的精算师要都像他这样,富裕时间搞文学创作,职业作家还用活?
他慈爱地咂咂嘴,并不想接这个茬。蛋黄灯光下这黑眼眸黑得讳莫如深。他早厌倦我这话了吧,他曾反复温柔说给我听,等完成这部长篇小说,我怎么要求都行。
摊在床上的我,为这话又好气又好笑。难道我的要求过分了?他认为我在蛮不讲理?要他少熬夜还成调唆了?
一小滴泪扑出睫毛,被子忿忿盖过脑。一个念头挣扎着伴我入睡:这家里个个都是我的冤家。
2
第二天不知老公多早起的,我醒来,餐桌上已是婷婷立着吐司、熏腿肉、荷包蛋和鲜橙汁,各两份。
迷糊糊去瞧闹钟。糟了!已经八点五十,儿子是九点上课的。我与我的拖鞋火辣辣地去开儿子的门。
儿子在床上依旧睡得不食人间烟火。我一面拿话嚷醒他,一面疑惑儿子一向自觉自省,跟他爸一个模子,怎么今天随了我往常的赖床恶习?
窗帘由我霍地撕开大口子,阳光潮水般倾覆在儿子身上。儿子像没知觉的人偶,只是抿抿干瘪小嘴。
我来不及往坏处想,冲上去摸了摸他的额头,食指在他鼻孔下感受一股烟熏火燎的高温。
冰敷?吃药?送医院?别抬举我这个生活白痴。
我下意识地抓起手机,敲键盘倒是矫健又冷静。通了线,我说,“妈,您快来!您外孙发高烧!”
我妈住的相隔我这十来条街口,一般地铁或巴士,四十分钟,她喜欢省钱。但这次十分钟她就到了。
她见了我,招呼也不打,直接给我下命令:打电话给儿子班主任请两天假。
“两天?!”一天够了吧,我心里嗫嚅。
“嫌少啊?”
“没,是要两天。”我诺诺地望着她。从她的眼里,我看见她的失望,看见我的没出息。
别人都啧啧叹我日子过得优哉游哉。父母富养长大,名校毕业,外形条件可抵得上“花瓶”这一俗语。男生们兜着我转,大事小事都由他们替我跑腿。大学毕业,我便嫁了给同校的老公。现在过着繁华都市的居家主妇生活,儿子比我还懂事,小日子惬意得简直无敌。
我这人心眼长不齐,坏人没见识过,社会的残酷对我都是隔岸观火。我感激上苍对我的眷顾。但自从当了妈,责任马上堆积如山,形成一股压倒性的摧垮势力。
3
五岁的儿子,已是个小小的大人。你心情不好,他会来一句,“别担心,谁没有个烦恼的时候。”你要行差踏错,他竟会说教于你,“下次要记得,汲取教训。”你要忘东忘西,他会神来一笔,“没事,忘得了初一,忘不了十五。”
他爸爱舞文弄墨,他每次望他爸在台灯下虎着个背进行写作,小黑眼珠转得肃穆端庄,与我一样的崇拜。
可这个家的好,没有我一点点功劳?
我妈熟门熟路,冰袋毛巾、探热针、维生素C和银翘散她比我有谱。再端进一杯温开水。双手空空垂立的我,像找不到自己位置,像这个房间里多余的人。
这个五月初的早晨,我第一次严重质疑自己的资格:我算不算合格的母亲?
白菜肉末稀饭熬开,我双手忍着碗沿的刺热,心急脚急赶去儿子房间。却不慎滑了一跤。热粥一半化在地上,一半灼在我身上。安顿毕儿子,收拾回房,换衣服时,那烫染的红晕满是雨点似的疙瘩。
这时我听见房门敲了敲。我妈进来了。
“来,涂点药,红肿今晚会消退了。”我妈见我木鱼似的,于是装没好气的,食指蘸蘸药酒,往我创口揉啊搓的。
“疼不疼?”
“儿子喝了粥睡了?”我问。
“灌了药,睡醒出身汗,就好了。”她的手指劲头力道铿锵,对痛点了如指掌。生养我二十余年,更像是服侍了我二十余年。原来她双鬓不少白发,脖颈插满了细腻刀割的皱纹,我才发现。为人母或是为人女儿,我似乎都不及格。
“妈,”我想说,妈,谢谢你。换了以前,这些亲昵随口便是。亲昵总是毫无准备时才说得最大方,为了亲昵而亲昵,反而忸怩刻意。
也许她明白,我说与未说的话,她似乎心里都有数。
“当年我嫁给你爸,比你还小四岁。你爸也是个缺心眼的人,朋友借他钱他第二天就忘。有了你这么个闺女,他就是缺心眼的父亲,一次带你出去看划龙舟,你央求吃冰激凌,他还真去买了两份冰激凌一起吃。
“我都说了,天气暑热,你体弱,冰激凌这些冻食不能惹。他还强词夺理,说闺女喜欢,千金难抵心头好。
“结果第二天你急性肠胃炎,虚虚躺上了医院病床。他背过身。他倒不吱声。回家我见他眼袋有些肿。
“后来他还是缺心眼,唯独对你长了好多个心眼。”
一提我爸,我知道我妈要流泪了。
“你爸就是走得早,不然按他那副路子,哪舍得让你一毕业就嫁出去。”
记忆中,我爸始终是个淡淡的魁梧的背影,学生年代丧失的父爱都由继父填补。
“妈。”我为她拭去脸的湿痕。她一流泪,我反而懂事了。
“妈,我以后会努力当好一位母亲,努力当好您的女儿。”
儿子还在酣睡。母亲执意留宿一夜。我推辞了。她不仅是一位母亲,也是别人的妻子。今天已占用她太多时间。
正如我出嫁那天,她意兴阑珊地攥住我的手,这个女儿是她与他毕生的艺术品,是彼此相爱的荟萃。
她简直要反悔,女儿一直娇生惯养,一下子就要进入妻子这一社会身份了呢。痛苦与幸福一时间在拼个死活。那时她说,“作为妻子、母亲,你目前可以什么都不懂,但必须懂得爱。”
现在她还是这么说,在临走的门前,依旧把我的手当宝一样攥在胸前。
“什么都不要紧,什么都可以慢慢来,但一定一定,明白你是在爱,全心全意爱你的家庭、丈夫儿子。
“渐渐你会爱出领悟,他们的好习惯坏毛病你会熟稔于心,你会知道菜里该不该多放一勺盐,如何与丈夫相敬如宾,与儿子相欢如友。
“女儿啊,这个世界最简单的就是家庭,最复杂的也是家庭,残酷与美好大部分都在我们当家女人的一念之间,多累都好,心不能累,心一累,家就散了。你呀,得学会活到老,爱到老。”
4
儿子复烧,直至半夜才终于消停些。
城市睡了,丈夫从书稿堆里抽身,我掖掖被单,装作熟睡。他放下笔杆,离我越来越近。
“老婆,辛苦了。”
TNE END
在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