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仁厚黑暗的地母呵,愿在你怀里永安她的魂灵”
———鲁迅《阿长与〈山海经〉》
2012年11月22日,星期四,接到舅舅电话,说外婆不行了。
2009年,外婆大年二十九跨一步高一点的台阶摔倒,大腿骨折以后,做了一次手术,植入了钢板,手术还蛮成功,经过大半年的康复,可以正常行走。12年久坐猛起,再次摔伤老伤处,由于年纪太大,无法再做手术,状况一直就不好,大半年不能下床,只能扶着铝合金的架子挪动一下身体,渐渐不行了,到最后阶段,变的不爱吃东西,晚饭很早以前就不吃了的,早饭和中饭只吃些稀粥或是馄饨之类好嚼咽的东西。很多时候家人搬好藤椅,扶她坐到对面小店前面晒太阳,那是两条路交汇的地方,成为一个自发形成的交流场所,任何时间都有人在那聊天。衰退是显而易见的,整个人的活力没有了,话都不愿讲,坐着坐着就会眯眼打起瞌睡来,头脑还是清醒的。我有时陪坐在她身边,感觉时间一点点的流逝。
到了冯田,外婆用被子与枕头垫在背部,扶坐在床上,用手指着胸口,用一种低沉的声音说:“这里疼”当说要扶她下来坐一下时,她总说等一下。终于坐到椅子上的时候,“哎哟哟”,整个身体蜷缩着,一伸展都要牵动筋骨,忍不住叫唤着。脸因痛苦变得有点扭曲,嘴半张着,却是尽力的在压低因痛苦带来的急促喘息,手半举起,食指和中指向前伸着。母亲对我们说是不是代表数字,或者想见两个表弟,可是我知道那不是有什么未了的心愿,那只是纯粹生理上的痛苦,她的眼神不是看着眼前的一切,而是视线一两米内的实体后面大片大片的虚无。
外婆终于坐了下来,表情和缓了一些,声音干涩,简单几个字,象从腹部发出来的一样。又问她是不是想吃一点粥,外婆不置可否,估计不想拗家人的好意,答应吃两口,于是母亲用调羹喂了几勺粥给她吃。大家觉得也许是虚惊一场。舅舅说大家先到单位报个到,然后再回来。我感觉还有一段时间,也许一两天,可是在折回来的途中又接到母亲电话,她用平时不大可能做错了事道歉一般的语调:“快来哦,外婆要走了”。等停好车跨进门,看到隔壁一个老人过来帮忙,就在平日边房睡觉左间的床上,正在给外婆裹上寿衣,老人背向着我,将外婆脸朝内推过去侧着,我看到的刚好是她的背影,那不是一个生命体被挪动时有的感觉,象滚一个晒稻谷的晒垫一样,我知道,那一刻,外婆已经永远的离开我们了。
外婆走的不算突然,可是这个临界点的到来,还是觉得有点意外,但除了偶尔的抽泣,没有人痛哭失声。家里开始通知亲戚,要外面的家属回来,着手办理丧事需要准备的事情。中午到四小接儿子,在华林公园边上的“中国菜”吃饭,我不知道怎样跟儿子解释,“太婆今天走了,去世了,死了,也就是永远的离开我们了”我怕他不懂,找了所有可能的词,轻的重的,反复说了几次,仿佛唯有如此才可以把这件事说的明白透彻,才可以证明这是一个事实一样,儿子当时三年级,是他这一代人里和外婆最亲近的人,回答说:“哦,我知道了”。晚上我去南昌接赶回来的表弟,外面下着小雨,时不时要开冷气吹散前窗的雾气,车灯照在不远处,呈现出一个光的扇面,雨水一张细网似的笼罩在前面,汽车就象在一个黑洞洞未完工的隧道内穿行,想起从小和外婆在一起的点点滴滴,想起她慈祥的声音,笑眯眯的神态,我无法控制自己,体内仿佛有一个泵在不停的运转,胸腔收缩着,我尽力的看着道路,泪水却不听话的迸涌出来。
外婆住进新房子之前,与五家人共居在叫“老屋”的大堂屋,只有后面一间,另一间原是太外公答应外公两兄弟谁先生长孙就归谁,最后还是按500元一间的价格补了250元给大外公一家。这个价格,是舅舅后来参加工作时一年的工资,也不知道外婆当时怎样省吃俭用把这个钱补上。隔着后墙另建了土坯的厨房。堂屋的厨房和前面的大半的房子归大外公一家。大门旁一侧的一间屋子,由名高公公居住,一个流落到冯田的湖南女人跟了他,两人没有儿女,湖南女人不年轻,也不太老,高大瘦削,有点蛮荒部落愚钝刚猛的女猎手的意思,笑起来嘴角会露出一颗硕大的金牙,不喜欢农事,倒是喜欢和小伙子切磋功夫,一般的男性还真不是她的对手。她送名高公公去劳作时,总是看的不见人影才回来,说是担心别人带坏他。不等老人逝去,她又离开冯田,不知所终。扬鹏公公一家只有一间房(他隔壁还有房子),四个儿子轮流在这边住,有一段时间因为生虱子,全部剃了光头,他们的外号也变成了“一光、二光、三光、四光”。他们都会将内眼皮外翻出来,呈现京剧里二五眼一类人物的眼影效果。他们管自己的妈妈叫“叽叽”,据说从喝奶时期一直叫下来的习惯。名根公公一家只有三间屋子,却有七口人(不包括嫁出去的大姐)。最小的儿子和我年纪相仿,在堂屋木板墙壁上,画满了小人书风格的战斗场面:坦克、飞机、许多的战士,枪炮打出的炮火。三个姊妹如果说有什么想法的话,都希望可以摆脱农村的生活。经常捋起袖子,将整个小臂靠着我的手比:“还是你们街上人好,不用晒太阳,长得多白净”。 名根公公常常一大清早,站在房门口,催着他们出工:“太阳晒到屁股上了,你们还不去做事啊,天上有捡是吗?有捡也要早点去啊!”以至于读到周扒皮的课文时,想起的就是他的形象。他的叫骂估计都形成心理定式,就象脾气不好的部门经理一样,你分不出倒底是生气还是习惯。有个女儿小名叫“矮妈哩”, 她是家庭里最喜欢读书的人,常常看到她拿着一本书在背,有几次名根公公就拿一根竹棍子在房间门口抽她,“矮妈哩”拿着一本书,却不敢跑开,只能边哭边跳:“我不去做事,我要读书,我就要读书!”。
那时父亲在四川当兵,空军地勤,有次我从四川回来,“矮妈哩”问我:“你在那里见过飞机没有?坐上去了吗?好不好玩”飞机我坐过一次,在地上的,坐在狭小的战斗机机舱里呆了分把钟就抱了下来,并不觉得有什么可以分享,突然灵光一闪,想起在家属院子里的一位阿姨,她儿子俨然一个小头目,我也跟着屁颠屁颠的瞎逛了几次:“那个女人好胖,走起路来屁股一摇一摆的晃动”,她笑的前仆后仰:“绝世!跑那么远,什么都不知道,就看到了女人的屁股!”我只是发表由衷的感叹,并没有搞笑的自觉,飞机场起落的飞机,远不如在乡下偶尔看到一道白亮的羽翼在天空掠过令我着迷。比起机械的伟力,那个浓缩汇聚了人类了全部努力与精华,走起来左右摇晃硕大无朋胖墩墩的女人屁股不是更值得惊叹吗?!
名根公公是木工师傅,长年累月的工作习惯,使他的背很早就驼了下去,弯的象个问号,白天大家都去了干活,我就在厅堂里看他一刨一凿的做工。他年轻时性情暴躁,经常打老婆(我喊太婆),后来一气之下跟他离了婚,嫁到了邻村,他却又腼着脸把老婆给求了回来。太婆年轻时开始生几个孩子总也养不活,按迷信的说法是短命鬼投胎。又一个孩子刚生下来,名根公公就拿铲子直接铲死了:“你这个骗爷娘的!又来骗我,滚起走!”,说也奇怪,之后的孩子都顺利的带活了。他吃过很多烤老鼠(我也吃过,肉一块一块的,很香),鼠皮一张张的贴在厨房的土坯外墙上。现在九十多岁,头发掉光,仅有的眉毛胡须也白了,以前一点凶巴巴的样子变的慈眉善目起来,乍一看很象台湾版《包青天》里的龟爷爷。只要天气允许,就满大街的转悠,一走好多里,见到矿泉水瓶或者认为值得拾取的东西就放到大尼龙袋里,只是步履日见蹒跚。大街上有些熟悉他的人,利用他享受在众人面前露脸的心理,撺掇着他唱“十八摸”一类听不到了的黄调子。
以前外婆家很穷,外公身体不好,充不了劳动力,治病还要开销,整个家庭就经常处赤贫的边缘。外公还在世时,有一次外婆去粮食局门市部领米皮糠,因为外公名字里的“玉”乡下人叫“niu”的音,就没有领到,面对小职员无理颟顸的嘴脸,外婆就坐在门口哭了起来。母亲小时候读初中没钱,眼看就要辍学,气的将砍柴的刀扔到地上:“我要读书,我不要砍柴”外婆只好向人去借,回忆这些情况,外婆总是说:“哪是不让你读书,家里实在是没钱”。晚上母亲在煤油灯下看书,和补衣服的外婆抢了一点光,外婆会嘟哝:“你一天到晚看书,日也看,夜也看”。那时妈妈基本没有新衣服,整个学校只有她一个人穿的是外婆穿过的老式对襟的褂子。有一次过年,家里做了一碗红烧肉,一个在堂屋寄宿的老师怂恿母亲,说她不可能将这碗肉吃完,如果能吃完,就双倍还她,结果母亲受不得激(也许红烧肉太诱人),一口气就吃完,可是那个人再不提赔肉的事情了。害得外婆一个劲的抱怨:“哎呀,你这个不懂事的,全部吃完了,来了客人可怎么办”这件事就成了家里的一个段子,母亲还会说:“吃了你一碗肉,记了几十年!”外婆会撅着嘴、用抱怨的口气回答:“是啊,多大一碗肉,你就全部吃完了,一块都没给我剩下”
我出生以后,农村的生活依然单调穷困。早上经常用油盐、酱油加点水到锅里蒸熟,叫做油盐水,拌饭吃,有时会特意给我加个蒸蛋。饭蒸熟了,锅底的锅巴铲起来掰下卷起小块给小孩子吃,剩下的就熬成锅巴粥。我喜欢甜食,外婆就满世界的在村里询问,向人家讨点南瓜粥来给我吃:“你们谁家做了南瓜粥的,添碗来给我外甥吃喽!”。那时村里经常有拿两块生铁敲击着走街窜巷的货郎摊,我们就叫“叮叮当”,每当想起诱人的一小片金黄的桂花糖,我就要盯着旧凉鞋和快用完的中华牙膏皮。还有那写进了段子的“粮食放大器”(老式爆米花机),经常在夜晚还围着一大群小孩子和发出的欢声笑语。
村里人杀了猪,必须分旺(奉新话“分”念biao),就是端着煮熟的猪血一碗碗分给其它人家。初一时政治书里介绍原始社会,说云南的少数民族打的猎物要分给同部落的人,我想这分旺肯定就是原始社会传下来的遗风。那时农村人条件差,也不懂优生,会有生下来残疾和弱智的孩子,有一个长到二十多岁,睡在猪圈里,还特别高大,如果不是因为脏,几乎可以算是白胖,整天穿着破旧的露出身体的衣服在村里逛来逛去。有些小孩子就拿小石头跟着后头丢他,他性情还算温和,可是惹急了,也会嗷嗷的追打欺侮他的小孩。
黄昏,夜幕降临,劳作的人们从田间地头陆陆续续的回家。喂鸡,给小孩换尿片和衣服,牛的叫声,做饭,人的喧哗声,板车的咿呀声,整个村子充满了活力。炊烟袅袅升起,火烧云慢慢褪去,月亮高悬在大树上,大人们大声叫唤玩疯了的小孩回家。偶尔也有妇人从村头到村尾,一路扯着嗓子咒骂偷了瓜菜的小偷吃了全家去死。
全村有一台黑白电视,放在村中间的一户人家,一到晚上全部聚满了人,成为大家窥视外面的世界的唯一窗口。因为《黑名单上的人》的缘故,至今看到鸭舌帽都有种特别的亲切感。村民对电视的批评还处于初级阶段:“一下就一天啦,他们不用吃饭的。……刚结婚,小孩子就大了”两集电视剧中间会放广告,也就是摆几个牌子,念几句“省优、部优”,大家对广告的看法:“好的产品不用做广告的,你什么时候看过永久凤凰做广告的”,永久自行车在最畅销时是不要仓库的,组装成成品后,外面货车排着队等着运走。电视放完了,村里的人还会玩一下“顶棍”,也就是两个人把撑门的棍子拿过来,两个人用手撑着,比谁的力气大。一到剧情紧张时停下电,大家都非常的激动,马上有人主动去查看问题出在哪里。有时等到电来,主要剧情已经结束了。
有一次在老屋的厅堂,村里长得比较凶一点的中年男人,对外婆说:“你这个外甥每次看到我,都会把眼睛闭起来。你看喽”然后他将身体凑过来,我站在老式的站桶里,还不会说话,心跳加快,明明知道没有恶意,然而还是害怕,马上将眼睛眯了起来。“你看,我说对了吧”他笑了起来,外婆笑呵呵的站在旁边。我心想,你该来保护我才对啊!
有次早上醒来,外婆还在厨房做饭,香味从小窗口飘进来,等她得空给我穿衣下床。阳光从屋顶明瓦的缝隙中透过来,一道光束,挟着欢快的灰尘在空中飞舞。透过打开的蚊帐看过去,一只硕大的灰老鼠——足足有小兔子那么大——从黝黑的屋梁上大模大样的走过,就象吃了早饭上工的社员一样。那时忘记了恐慌,竟会是一阵深深的激动。老式砖瓦结构划出的质朴庞大的空间,一瞬间显得那么温暖恬静。别种类别的生命,和这个需要别人穿衣服才能起床的人一起,在某个早晨,以不期而遇的方式,互不干扰而又戚戚相关的共存。
我从小身体不好,外婆三天两头带我到三四里地外的大队看病,说是带,其实常常是背,我无精打采的趴在外婆背上,外婆累了就下来走几步,然后又背上我。大队的房子独立建在田野里,旁边没有任何别的房子,使那座空旷的房子显得尤其高大。医生用冰凉的听诊器贴着胸膛听肺部的声音,开的药都是白色的药丸子或者黄褐色粘稠的糖浆水。为了增强体质,外婆在别人阉割了猪和牛的时候,会向别人讨来睾丸烤熟了(问是什么总也不说),把我拉到一边偷偷塞到嘴里,味道其实还蛮香。平时我跟着外婆去菜地,要穿过一个两边枝条和瓜果拢成的小道,还要走过一道窄窄一尺宽的石板桥,很有一些世外桃源的静谧。一种三角形的枝条上有小棘刺的叶子,土话叫“酱豆干”,咬到嘴里酸酸甜甜的,特别合我胃口。映山红开花的时节,漫山遍野的都是,采了一把把拿到手里,直接摘了花瓣塞在嘴里,据说吃多了会流鼻血,不敢多吃。有一次,看到草丛里一阵窸窸窣窣,刚疑心是不是蛇之类的,差点要叫起来,突然一只兔子从里面窜了出来,不等有反应,马上又倏的不见了踪影。
有一次,我练毛笔字练的烦,惦记着玩,所以用毛笔将一本小开本的米字格本子涂的一塌糊涂,被舅舅发现,罚我站在房间里半小时。我笔直的站在那,一动不敢动,外婆端个碗进来看到我:“啊,又罚站啦!做错什么事啦?”我羞愧不敢回答,别着脸,“喔,把本子划成这样啦!”外婆看到桌子上的毛笔和还摊着的本子,弯下腰笑着对我说:“下次不要这样了,你去玩吧!”可是我不敢动,也不敢接话,还是半低着头站在那里。现在想起来,也蛮好笑的事情。
二年级时,得到舅舅的照顾(他是民办老师),在六一儿童节那天加入少先队员,戴上了红领巾,那时冯田还有小学,只设一二年级,三年级以上就要到河头小学去。加入少先队员像模像样的举行了仪式,很多人站在河头小学操场里,同村的比我大蛮多的一个姐姐,站在前面领誓,她面对我们,我们面对下面全体的学生,她念一句,我们几个跟着念一句。仪式结束后,去了看电影,放的是纪念宋庆龄生平的纪录片(她刚去世)。第二天,吃过早饭后,我戴好红领巾,背上书包,正兴冲冲的要去学校,外婆看到很奇怪:
“你去哪里啊?”
“上学啊!”
“今天不是星期天吗?”
“喔”
我赶快把自己一套行头撤了下来,心里头就象现在听到取消了年终奖金一样失望。也不知外婆看出来兴兴头的那股子劲没有。
外婆的个性是宽厚的,几乎没有高声大气的时候,从来没有听过抱怨什么,常常在口袋里放一些糖果,遇见小孩子,掏出来分给他们。外婆胆小,一遇到别人吵架打架,就心慌的很,可是她还蛮愿意参加公共事务,喜欢对事物发表意见。我没听过外婆的政治方面的观点,只听说在生活很困难的时候,说过“毛伢子”的怪话。对社会上不良的行为,说出的想法,基本是“乱世用重典”的意思,很有一些疾恶如仇。外婆不识字,但对字一向很感兴趣,认识的二三十个字是舅舅教的,我们在写字时,她偶尔会指出认识的,念对了,便会孩子气的笑起来。有时见我们写毛笔字,也会写上几个,笔划却往往错了。外婆听不懂普通话,看电视只能根据理解去猜测剧情,好在都是忠奸贤愚、悲欢离合,基本上没有错。外国电视是不看的,在外婆眼里,外国人长的全都一样。外婆的记忆力却非常好,虽然没读过书,兴致来了时,会说出很多口口相传的谜语给我们猜,都是两句或四句的联句,反映世情风俗,有些谜底还蛮有幽默感,比如擤鼻涕什么的。印象最深的是“怀胎生子”的谜面:“在家三百日,出外永不回”。字面的决绝与情感上的柔肠百转,胜过一切诗句中的乡愁。
大腿骨折做手术后,大年三十晚上,我在病房陪外婆,外婆倒不在意身体的痛苦,只是喟叹:“哎呀,年纪一大把了,还花这么多钱,抬到这里丢脸。”我坐在床边,照看吊瓶,和她看电视直播,躺累了就将床摇起来。病人能回去的都回去了,留下少数几个和医护人员,整个大楼空荡荡的,外面的鞭炮声此起彼伏,病房显得特别的安静。外婆06年因为捡柴摔在沟里手脱臼过一次,她跟小孩子做错事一样不愿讲,怕舅舅说她(后来就这事笑过外婆几次:“老娘哦,柴的事你就别操心喽,你这样我损失还更大”),还是在洗脸时端脸盆时被舅妈看出端倪,医生没敢处理,别人介绍步行街街口一位摆摊的江湖老郎中,他在门口帮外婆接上,涂了很多艾叶饼一样颜色的药敷上,然后用纱布将手臂一层层的包裹起来,恢复的还好,就是痒得厉害。那个老郎中也去世了,当时一个儿子进了班房,他抱怨自己的手艺没办法传下去。事后舅舅去查看捡柴的沟,一米多深,也不知道外婆当时怎么爬上来的。
外婆算过一次命,算命的说她只能活68岁,她还挺相信这种说法,在我小时候,有时就说:“我是吃不到小军给我买的东西啦”,妈妈就笑她,说打赌一定可以吃到。外婆六十大寿时拍了全家福,她记着“笑不露齿”的古训,坐在中间不自然的抿着嘴,就象小孩子没吃到糖一样的表情。外婆的单人照,却咧着嘴笑的很开心。外婆八十大寿那天晚上,把我和弟弟及两个表弟叫拢来,将存下的八千元钱,一人两千的分给我们,在外婆,就象是在经济上做个了结;在我们四个,却是受她无尽的恩情,却毫无回馈报答。
2013年新年,舅舅吃年夜饭开饭前,提了一点声调说:“我娘是这个家庭的功臣”。外婆的一生是那个时代千万女性命运的缩影,一生坎坷,只知奉献,把生病住院都看成是麻烦家人,对命运隐忍逆受,却又坚强乐观。七十天(按舅舅说法纠正)就以童养媳的身份来到冯田,外公在母亲16岁、舅舅10岁时就去世,在家徒四壁的赤贫家庭,养育一儿一女成人(妈妈本来还有一个妹妹,三岁时在门口太平塘里淹死了,次年外公去世),其中艰辛苦楚可想而知。
以前年轻时外婆看到我,总会握着我的小臂说:“哎呀,你多吃一点东西,怎么这么瘦!”那是吃什么也不会胖的年纪,现在看到隆起的肚腩,不想也到了日渐发福的中年。
新年去给外婆上坟,去之前,我跟儿子说:“我们要去给太婆拜年呐”,儿子“哦”了一句后,又忐忑的问到:“要把太婆挖出来拜吗?”稚子无知,笑过之后,却又有别样的、真切的痛楚。
外婆走的那天是西方的感恩节,
这是多么容易令我们记住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