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很快便黑了,公主府里上了灯。
赫连玊便在安定的屋里呆了一日,他们说说笑笑,吃吃喝喝,往日的时光恍然重现,而谁都知道一切都不会与他们所想的那样子发生的,这只是个妄念。
“晼晚”那天父皇那样子叫她,晼晚是她的乳名,落日西下天幕迟,它就是在这个时候出生的。自从她的父亲成了父皇,而母亲成了当今皇后,她便成了安定公主。守业者,国家之安定也。不知是为了对她生母的亏欠,或是对她的亏欠,她成了皇帝皇后的掌上明珠。她多了一个哥哥——赫连玊,那个连马都上不去的男童,一眨眼竟成了储君之位最有望的皇子。他曾说过不会离开她,如今也不得不离开她。
“晼晚,我可怜的女儿。”那个被岁月无情摧残的男人,叱诧了疆场,风云了朝堂,一生为了自己的大望倾尽了心血,如今回头不枉一生,不负黎民,却欠了他的一群儿女。而他眼前这个最为心疼的女儿必定会成为一把钝刃一刀刀地划他的心,他会流血却不会死。这是他不是一个好父亲的惩罚。
而他如今必然是要为他的天下选一个明君,他那样一个骄傲的人不得不那样恳求他的女儿。
“你爱你的三哥,既然如此,是我与你母亲的错。”如今他想做一个父亲,然而太迟了,他叹了口气继续道“你一定会想要你三哥幸福,想你三哥功成名就,成立大事,你比我更清楚你三哥所愿,所以你要帮他。”
“我帮……我只远远看着他,我看着他”
“安定,你得嫁人了。”
“女儿,不想嫁,女儿不想嫁。女儿以后不闹不皮,就乖乖的,在府里,女儿没什么要求,不敢再有什么要求了,父皇……母后……求您了,求您了,安定……安定……”
“是呀,你是安定,你是公主,你有自己的责任……公主早晚要出嫁的”
公主府里
安定小心挑着烛芯。
“这么大了,还这样,小心烫着。”赫连玊道,在安定面前他永远是宠溺她的……哥哥。
“三哥,你很想要那个王位对吗?”
“安定,如此大逆不道的话……”
“三哥,你不用说我都知道。我希望兄弟姐妹们都安好,可是王室子弟哪有安分的人呀,各个都是豺狼虎豹,拭血屠夫,吃人妖怪,可是三哥……”安定说的急的,她抓住赫连玊的胳膊,抬头紧紧地盯着他的眼睛,似一个信徒望着自己的佛一样,她寻求答案,寻求她想要的答案……她找到了,她终于找到了,可是那终究是没有她的未来——可是三哥我想我们是不一样的,我们走好不好——她原是这样想的,可她终是说不成,赫连玊的双眼里是炽热的火光,燃烧着对那至尊之位的渴求,那种眼神与那人如出一辙,她终于平静下来,双眼渐渐泛起了泪光,“三哥,我希望有朝一日你成了那个人上人,请善待他们。”
赫连玊不可置信地看着安定,她妥协了,她竟然妥协,渐渐的惊讶变成了兴奋,他满脸笑容,像是如今他已经在那个位置上了一般,他一把抱住安定,拥着她纤细的身体,“妹妹,我太开心了,你支持我,我便像是有了强大的力量。”
安定默默围住了他的腰,她听着赫连玊的心在他的胸膛里强有力的跳动着,这是一个王者的心,安定想,眼泪划过,她笑了,这才是他想要的,也应该是她要的。只是这样的温暖以后恐怕不会再有了。
不久,便有北漠匈奴人不断滋扰地方的消息传来,皇帝一忍再忍,终于大发雷霆,亲派身边最疼爱的儿子赫连玊为大将军去,封准安定公主驸马太傅乐敬候之子乐惟礼为副将,镇压、扫平北边。
几日后,广安门前一众雄师威武雄壮,几名将军皆叩首拜别皇帝。几声马匹嘶鸣之后,那上百万的军队便浩浩荡荡地离开了。
赤血疆场,马革裹尸,少年英雄,几人还复。
报恩寺,大佛像前,安定深深地磕了几个头,虔诚地祈愿着平安。她双手合十,跪在软榻上,闭着眼心中默念,“佛祖保佑我三哥平安归来”
她睁开眼,面前依旧是那个镀金的如来佛,盘于莲花之中,俯视世人,一脸慈悲又凉薄。
她起身,才见身旁也跪着一个与她年龄相仿的少年,正抬头看她,见她看他,便也起身,一脸灿烂道,“姑姑,我见便是您。”
安定这才认出,这个少年便是已故太子赫连珏的儿子赫连圭,那小子与她同岁,幼时曾一同读书,然而天妒英才,太子珏急病而逝,剩下的妻子儿女不得不搬出了东宫回了府宅,此后安定便鲜少与他碰面了。
如今想来也是可惜,若是当年太子珏没有去了的话,今日朝堂又会是怎样一副光景,而她与三哥也许也会是不同的境地吧!
她心中轻叹,便笑道,“原是你,小圭,你怎么在此处?”
“原是母亲极信,要来的,不妨得了风寒,便交代我来了。”
“没大碍吧!”
“无妨,小症而已,太医已诊过了,喝些热水,盖着被子,水印出一身汗就好了,连药也不用。”
“那便是好的。”说着安定便往门口走去,赫连圭也跟上,她又道,“随是小病,更是要注意,极早地将病根掐死是最好的。”
“姑姑说的是。”
“嫂嫂不易,大哥去的早,她又当爹又当娘的,又要挑起整个府的担子,我很倾佩她,小圭你和你妹妹都要好好孝顺你母亲,她是个伟大的母亲。”说着她想起了她的母亲,她有两个母亲,一个是当今皇后,母仪天下,中宫之主,她将她当做手中宝,她千百般疼惜她怜爱她 ,却让她越来越孤独,安定欠她,敬她,回报不了她,而另一个,生她,哺乳她,然而心心念念的却不是安安稳稳的过日子,她长这一根反骨,注定要为她的血缘与爱情丧命,她不是为她而来的,安定怀念她,可怜自己。
她迈过门槛,夕阳将她的身影拉地很长。
“姑姑,您来祈愿?”赫连圭道。
“是的。”
“为皇爷爷?为我们国?”
“为你三皇叔。”安定答的干脆。
赫连圭顿顿,又笑道,“对为三皇叔,三皇叔为我们国家奋勇杀敌,在沙场金戈铁马,是要求佛祖保佑”说罢他转身朝那佛像一拜道,“原佛祖保佑三皇叔凯旋归来”
安定回头看他虔诚的背影,突然觉着好笑,她道,“你说这世间那样多人,这大佛是不是顾了这边变顾不得这边了?”
赫连圭听罢,回身顿了顿道 ,“姑姑为何这样一问,圭儿愚钝,只念我佛慈悲,度天下人。”
“渡天下人?”安定笑道,“你说你祈求佛祖让三哥大胜而归,两军对垒,不是你死便是我亡,若他日三哥真如你所愿,大胜而归,那便是意味着对面的军队死伤惨重,你说佛主凭什么帮你而毁了他人。”
“这……”赫连圭顿了顿,双手抱拳道,“人皆一心一个念想,所愿甚窄,而佛不同,佛心无边,兼爱世人,我们眼中只有胜败,而佛心中只有劫数吧,一切皆有定数。”
“定数?”安定似问非问,缓缓向外走去,赫连圭便也随着她走。
天渐暗了,灰色的烟雾缓缓蒙上天空,云后的最后一束光也再也消受不起这清冷的世界,退出天际。风卷残叶,扫起一片枯黄,一时又如仙女散花般在安定面前落下。
阿彦皱着眉,一手拿着袖子在安定的面前挥了挥,想要扫去那些个被掀起的灰尘,“偌大的报恩寺连个扫地的沙门都没有吗?污了这佛门净地。”
“阿彦,休得无礼。”安定道,也非斥责的口气,只让阿彦住了口。
“阿弥陀佛。”一众僧人低头道。
赫连圭见状,便上前道,“姑姑别生气,如今这大战在即,皇爷爷对此十分在意,便召了大批的大德入宫祈福。如今这寺院群龙无首,难怪失了礼。”
“父皇不信佛……”安定脱口暗自道,心中撩起一阵心酸,抬起眼,眼前僧人皆低首,一掌立于胸前,如此虔诚庄重的模样,她皱了皱,心中大骂虚伪,又顿顿道,“皇家寺院众僧本该皆有德行,如今却了几位大德便如此散漫,难道这扫地的杂事也是要大德们来做的吗?”
说罢,便有一大和尚缓缓出来,一手拜道,“阿弥陀佛,公主勿怒。”
安定也朝他微微点头。“这位师傅是?”
“小僧释难。”释难缓缓道,“小僧暂理寺院,让公主受到不快,罪过罪过。”
“大师,心中如明镜,却不为。”
“无为而治,才是顺应天命。”
安定朝他看了一眼,冷笑道,“无为而治,我不知我国僧人不止看佛学,还学道家。”
“诸子百家本为一体,从心而已,所谓佛道不过是虚妄的界,世人皆赤条条来去,哪有经纬分明的事物。”
“那如大师所言,大师所信的佛陀,皆是虚妄了。”安定道。
“佛自在心中。”
“那道与佛为一体,大师为何不入了道教,却入了佛。”
“罪过罪过,皆为定数”
“定数?那便是说大师本无意佛道,不过是天逼你入了佛。”
“阿弥陀佛,定数天命皆我愿。”说罢,释难便双手合十,双目皆闭,后又有一众僧人道,“阿弥陀佛。”
“你……”
赫连圭见如此立刻上前道,“姑姑息怒,看这僧人言行非散漫无礼之人,如今天色已晚,风吹着叶子簌簌地响,夜间行路最是寒冷,圭儿只怕姑姑受冻着凉,皇爷爷便就又得担心了。”
安定瞧了赫连圭一眼,道,“罢了,回府。”
“恭送公主”释难道。
安定哼了一声便往外去,至门口,便见一小童蜷缩在角落里。
她定了脚步回头冷笑道,“佛主大爱世人,你们却连个乞儿也不肯收留,只管他在寒风中受冻受饿,也敢称自己为佛门中人。”
那释难听罢才睁了眼睛,微皱眉出来,便见一个年方8.9的孩童披头散发,衣衫褴褛蜷缩在角落里。
“孩子,你怎么在此?”释难解开袈裟披在他是身上,那孩童像是受过伤害的小狗一样,一见人便挣扎着往后躲去,可是身体太过虚弱,还是被释难用衣服兜住了。
“哼,假惺惺。”安定道。
“姑姑”赫连圭在旁提醒道。
“如今可好了,你们寺里就多了一个扫地的僧人,以后便别再有零落的树叶了。”
“公主……”
“姑姑……”
安定如今根本听不进别人的话,说罢便往车中走去。
一阵轱辘声响,掀起一片烟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