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佳玮曾经写过,“意中人嫁了王子,穷光蛋苦熬”的故事固然狗血,但都足够苦情凄凉。因此大师们固然“品味高”,却也都要写一写“我爱的人跟了别人”。
古龙《多情剑客无情剑》写李寻欢一生走不出林诗音的阴影;金庸《笑傲江湖》写令狐冲对岳灵珊终究无果的苦恋,《连城诀》写狄云青梅竹马的师妹戚芳在迷茫中嫁了万圭;大仲马《基督山伯爵》写突遭变故的唐泰斯出狱后方知未婚妻改嫁了别人;马尔克斯《霍乱时期的爱情》写阿里萨长达五十三年似乎永无止境的等待。
好像是幸福的主角各有各的幸福,不幸的主角却有着相同的不幸。
但是,李寻欢是居高临下自作主张将爱人拱手让人;狄云亲耳听到了师妹的祷告和牵挂;唐泰斯快意恩仇仍看到了梅西迪斯的悔恨与眷恋;阿里萨更是一路风流着熬死了情敌,熬回了情人。最不幸,最凄凉,无疑还是令狐冲。
《笑傲江湖》全书四十回,三十余回在写令狐冲求不得的悲苦。悲至刻骨铭心,苦到无法挽回,以至于不得不去写小师妹岳灵珊遇人不淑惨死新夫之手,不得不去写一个武功高懂音乐有文化不吃醋不闹脾气的圣姑对令狐冲痴心绝恋。除了《笑傲江湖》,金庸未再用过如此多的笔墨写主角失恋的肝肠寸断。
于是,全书最后几回一反前文,笔调轻佻,无休无止地写令狐冲和任盈盈的调情,多次借恒山门人和他人之口说出任盈盈处处较岳灵珊强,似乎是在担心读者不能接受令狐冲的情感转变,反而显得有些过于刻意而不自然了。
从意气风发的青年才俊,华山首徒,到内力全失濒临死亡的落魄浪子,再到结交邪门歪道的弃徒,最后成为身负绝艺的一派掌门,在江湖浪荡飘零中,令狐冲念及最多的不是传他武功的师长,不是意气相投的向问天,甚至不是为救他甘愿被囚少林的任盈盈,而是他的小师妹。小师妹开心,他痛苦;小师妹狠心,他痛苦;小师妹成亲,他痛苦;小师妹过得不好,他还是痛苦。
悲剧自上思过崖始。
起初,小师妹日日送饭,两人偶尔合练冲灵剑法,倒也相安无事。但小师妹终究是需要有人陪着练剑的。当称呼从林师弟逐渐变成小林子时,一向豁达的令狐冲也开始不自觉地彷徨和疑惑了。
刹那之间,令狐冲心头感到一阵强烈的酸苦,这招“有凤来仪”甚是难练,五个后着变化繁复,又有种种诀窍,小师妹教会林师弟这招剑法,定是花了无数心机,不少功夫,这些日子中她不上崖来,原来整日便和林师弟在一起。岳灵珊生性好动,极不耐烦做细磨功夫,为了要强好胜,自己学剑尚有耐心,要她教人,却极难望其能悉心指点,现下居然将这招变化繁复的“有凤来仪”教会了林平之,则对这师弟的关心爱护,可想而知。他过了好一阵,心头较为平静,才淡淡的道:“你怎地去和林师弟练剑了?”
最悲剧的是,向来桀骜不羁的令狐冲总是带着几分无可挽救的自负和高傲。正是这种骄傲让他在爱人的眼里看起来冷漠而蛮横。明明心中痛苦万分,却宁愿每日借酒消愁,也不愿意在小师妹面前服半点软。爱情里的骄傲,终究是要不得的。
令狐冲踏上一步,道:“小师妹,我……”他本想说:“我确是没叫六师弟去向师父师娘告状。”但转念又想:“我问心无愧,并未做过此事,何必为此向你哀恳乞怜?”说了一个“我”字,便没接口说下去。岳灵珊道:“你怎样?”令狐冲摇头道:“我不怎么样!我只是想,就算师父师娘不许你教林师弟练剑,也不是甚么大不了的事,又何必恼我到这等田地?”
但是,无论怎样坚决和强硬,令狐冲心中终究是纠结的,一方面明明知道自己过于小气狭隘,一方面却时刻惶然而没有安全感。眼睁睁看着自己在爱人的生活里渐行渐远渐无声,无力感浸透全身;想到所爱之人与别人嬉笑欢乐,心中更是酸楚无限。
有评论认为,金庸是将苦恋夏梦而不得的情感寄托到了令狐冲身上,所以才能将失恋写得如此淋漓尽致。实情是否如此尚未可知,但从该段描写中苍凉的笔法来看,金庸确实不是一个没有故事的男同学。
令狐冲胸口一酸,泪水便欲夺眶而出,说道:“正因为是她……是她拿来我的……我令狐冲堂堂丈夫,岂受人怜?”他这一句话一出口,不由得全身一震,心道:“我令狐冲向来不是拘泥不化之人,为了救命,练一练师门内功又打甚么紧?原来我不肯练这紫霞神功,是为了跟小师妹赌气,原来我内心深处,是在怨恨小师妹和林师弟好,对我冷淡。令狐冲啊令狐冲,你如何这等小气?”但想到岳灵珊一到天明,便和林平之会合,远去嵩山,一路上并肩而行,途中不知将说多少言语,不知将唱多少山歌,胸中酸楚,眼泪终于流了下来。
待到小师妹与林平之真正确立了恋爱关系,支撑令狐冲意志的最后一根柱子也终于倒塌了。饶是他一向骄傲洒脱,终也开始在情敌面前自卑,在命运面前自暴自弃了。
令狐冲唯唯喏喏,全不置答。他倒不是对王伯奋有何恶感,只是眼见王家如此豪奢,自己一个穷小子和之相比,当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林平之一到外公家,便即换上蜀锦长袍,他本来相貌十分俊美,这一穿戴,越发显得富贵都雅,丰神如玉。令狐冲一见之下,更不由得自惭形秽,寻思:“莫说小师妹在山上时便已和他相好,就算她始终对我如昔,跟了我这穷光蛋又有甚么出息?”
令狐冲见她和林平之并肩而行,快步走在众人前头,心中一酸,只觉那《清心普善咒》学会之后,即使真能治好自己内伤,却又何必去治?这琴又何必去学?望着黄河中浊流滚滚东去,一霎时间,只觉人生悲苦,亦如流水滔滔无尽,这一牵动内力,丹田中立时大痛。
绝望的令狐冲甚至开始盼着自己突遭横祸,以寄能够以此引起小师妹的注意,如若能够知道她心中还有所牵挂,似乎还能有些许告慰。
令狐冲凄然一笑,说道:“这位祖先生是个豪爽汉子,谅他也不会暗算于我。”内心深处,似乎反而盼望酒中有毒,自己饮下即死,尸身躺在岳灵珊眼前,也不知她是否有点儿伤心?
甚至在小师妹和林平之成婚,自己做了一派掌门,身边也有了盈盈后,依然对旧情念念不忘。对旧爱是见不得,听不得,也想不得。嵩山封禅台上,宁愿让长剑透胸,盟主旁落,也要哄得小师妹开心。
她目光和令狐冲一触,突然间满脸通红,低下头去。令狐冲胸口便如给大铁锤重重打了一下,霎时间眼前金星乱冒,身子摇晃,站立不定,耳边隐隐听得有人说道:“令狐掌门,你是远客,反先到了。”
想岳灵珊为了挂念自己而到思过崖去追忆昔情,只是他一厢情愿的猜测,可是他似乎已迷迷惘惘的见到,岳灵珊如何在崖上泪如雨下,如何痛悔嫁错了林平之,如何为了辜负自己的一片深情而伤心不已。一抬头,只见岳灵珊正在弯腰拾剑,泪水滴在青草之上,一根青草因泪水的滴落而弯了下去,令狐冲胸口一阵冲动:“我当然要哄得她破涕为笑!”在他眼中看出来,这嵩山绝顶的封禅台侧,已成为华山的玉女峰,数千名江湖好汉,不过是一棵棵树木,便只一个他刻骨相思、倾心而恋的意中人,为了受到父亲的责打而在哭泣。他一生之中,曾哄过她无数次,今日怎可置之不理?
情已至此,纵是金庸也再不知该如何收场。或是如阿里萨般苦等五十年,或是如李寻欢般每日喝酒消沉,终究不符合主角拯救世界的需要。于是,只得写死了小师妹岳灵珊,写出了更好的任盈盈(《连城诀》也是如此,写死了戚芳,写出了水笙)。
但无论如何,这个几近于完美的任盈盈更像是失恋之人幻想中“你不要我,自有人要”的情感寄托,而非刻骨铭心的现实。全书最后几回大段大段地描写冲盈之好,但笔法却过于直白,更像是“事实本应如此”的描述,而不若描写令狐冲与小师妹苦恋时更多是细腻的内心阐发。
因此,《笑傲江湖》全文读起来最凄惨的是:
“我这身功夫,师父师娘是无论如何教不出来的了。可是我宁可像从前一样,内力剑法,一无足取,却在华山门中逍遥快乐,和小师妹朝夕相见,胜于这般在江湖上孤身一人,做这游魂野鬼。”
我不想要武功天下无敌,我也不要成为一派宗师。我不稀罕恒山掌门的宝座,更不在乎“寿比南山,福泽无穷”的日月神教副教主之位,我只愿自己依然是那个华山的懵懂少年,每日练着粗浅的剑法和三脚猫的内功。只要能日日跟你相见,重新找回昔日的快乐,便足矣。
令狐冲孤身一人托庇于华山。不夸张地说,华山派就是他的整个世界,不仅是他的江湖,还是他唯一的家。所以,失却了岳灵珊的令狐冲,就像是失却了赖以寄生的整个世界,重新变回了无根的浮萍浪子。尽管声望日隆,武功日进,但真正想要的生活却已一去不回。学会独孤九剑也好,习得吸星大法也罢,在荒芜的废墟上重新建立一个世界,着实太难。
懂音乐的令狐冲,若是能够听到李宗盛“往事并不如烟”,或许会心有共鸣。“爱在心里,埋藏了,磨平了,几年了,仍有余威”,纵使小师妹已逝,纵使与盈盈一起隐居了西湖梅庄,地牢下林平之的存在,估计也让他很难过好每年的情人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