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智的裂隙

很多人喜欢阅读侦探小说,有的读者把阅读侦探小说当作一种游戏,我想,这类小说之所以被视为智力游戏,是因为它们都遵循着一个规则,遵循着一个秩序,遵循着一种理性。甚至连里面的罪犯都遵循秩序,比如定时炸弹上的导线有颜色可以辨别正负极,比如这枚炸弹的计时是准确的,想想看,如果一枚定时炸弹的计时器被人为搞坏或者压根儿就没有计时显示屏,那是多么黑色幽默的事情(由此可见侦探小说里的罪犯都是笨蛋)。侦探小说昭示的思想很明显——这个社会是可以被认知的,是可以由逻辑推理得到真相的。优秀的侦探可以从蛛丝马迹和严密的推理中找到罪犯,而蹩脚的侦探推理错误就会大出洋相。

正如止庵先生在他的著作《旦暮帖》里提到侦探小说时写的:

如博尔赫斯所说:“在我们这个混乱不堪的年代里,还有某些东西仍然默默地保持着经典著作的美德,那就是侦探小说;因为找不到一篇侦探小说是没头没脑,缺乏主要内容,没有结尾的。……这一文学体裁正在一个杂乱无章的时代里拯救秩序。”(《博尔赫斯口述》)推理小说诞生于资本主义上升时期,它传达了那个年代的一种理念:这个世界是符合逻辑的,可以利用理性加以把握,而体现理性与正义的作为,总是有成效和有意义的,善最终能够战胜恶。直到如今,大概仍有不少读者期待我们的世界是这样的。

今天给大家介绍一部不像侦探小说的侦探小说,说它是侦探小说,是因为很多选本里把它归类为侦探小说,这是我想不明白的事情,难道因为里面有警察、有连环杀人案、有破案过程,就可以视它为侦探小说吗?对于侦探小说的定义且不去管它,但如果说它是侦探小说,那么可以加这个定语——“不像侦探小说的”。如前所述,如果视侦探小说是线性的思维,是理性的推理,是严谨的逻辑,那么瑞士作家迪伦马特的《诺言》显然不属于这一类。

我曾表达过对在侦探小说的序言、封底等处剧透行为的愤慨,我觉得在这些地方对一本侦探小说进行剧透,那是令人不可忍受的。责任编辑枪毙,出版社领导流放三千里。所以,我以下的文字对迪伦马特的《诺言》这部小说有一些情节透露,如果介意,请立刻关闭该篇文章。——勿谓言之不预也。

实际上这部中篇小说从开头就是反对侦探小说所谓的推理和逻辑的。在小说的开头,迪伦马特就借着前警察局局长之口表达了对世俗侦探小说的不满,并且由局长讲述了一个多年前的故事:

马泰依是一个将要去约旦指导工作的死心眼探长,但在出发前的几天,某个村子里的儿童凶杀案摆在他的面前,由于他的漠视,导致报案的小商贩被严刑逼供为凶手而含冤自杀,在他去机场将要登机的时候,看到了一群的孩子,他的内心起了变化,放弃去约旦的机会而要调查清楚这个案件,以信守他对遇害女孩母亲的“诺言”。但由于马泰依不服从“上级”安排,他困难重重,最后沦为加油工,每天等待再也不会出现的凶手的到来。

脉络就是如此,在这部小说里,作者迪伦马特表达了对世俗侦探小说或者进一步说对人生的看法:人生是不能被分析的,因为它有很多偶然的因素,而且人类的理智不可避免地是有裂隙的,总是有扭曲的时候。所以我们只能谦卑地把这种人生的荒诞包括到我们的思想体系中去,这样才能不被人生的荒谬性摧毁。否则,就会像马泰依那样被逼疯。

在这部小说里,迪伦马特的写法新颖。比如,变换人称的写法,全能视角和第一人称视角来回变换,而都顺其自然,对读者来讲,毫无杂乱之感;比如,他借局长之口给小说提供了几个结局的可能,这几个结局都是按照世俗的侦探小说手法来写的,即按照推理、逻辑来写的,这样的结局精彩但不深刻。迪伦马特总能跳出或者跳进这部作品里。甚至包括小说里的议论也恰到好处,不像《战争与和平》《悲惨世界》这类作品的议论令人昏睡。

《诺言》的叙事逻辑是毫无破绽的,与其他的侦探小说不同,在那里你也许能找到作者的逻辑不合常理甚至不正确的地方,但在《诺言》的构架下,你是办不到这一点的,因为它所宣扬的本就不是逻辑。正如你看一个武林高手,也许能看到他招式上的破绽,但你看我,就看不到破绽,因为我根本就不耍武。这是需要注意的地方。如果你抱着智力游戏的心态看这部小说,也许你会失望,它的卖点不在于推理和秩序的建立,相反,它要解构它们。

最后,我想说的是,迪伦马特的小说语言和格雷厄姆格林一样,都较为冷漠,而所叙述的事情则称得上“绝望”。他们的有些小说属于惊险、侦探类,但其作品却并非以讲述一个好的故事作为唯一追求。它们有更深的解读可能。比如,《诺言》所体现的内涵(“理智的裂隙”只是我的一种解读),当然,它是以反侦探小说的侦探小说姿态出现的。《诺言》是迪伦马特创作的最后一部“犯罪小说”,在这里,作者表达了对侦探小说的调侃,以及对所谓逻辑、秩序的不屑。在这里,你会看到,所谓的信任理智,是多么地不理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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