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下午大概5点半的时候,都会有一批矿工升井。这些“煤黑子”见到天空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去矿山东南角那间简陋的澡堂去洗澡,好以他们的真面目示人。
这些矿工里有几个是附近的村民,洗完澡后,他们会尽快地骑上破旧的电动车或自行车赶回家,路上他们都能想到灶塘里红红的火苗舔着大锅,锅里贴着黄灿灿的饼子,赶上媳妇兴致高了,还会给烫上一壶红高粱酒。
他们在阴冷潮湿暗无天日的井下,想到妻儿的笑脸,想到家里屋顶上袅袅的炊烟,他们就会忘记了恐惧,忘记了劳累。每天带着希望来下井,带着满足升井。而另外绝大部分部分矿工则是远道而来的,有四川的,有贵州的,有广西的,还有河南的。他们千里迢迢,背井离乡来讨生活。有的年轻人是为了干几年挣钱盖屋娶媳妇,有岁数大些的是为了娶儿媳妇,还有为了供孩子上大学。
他们各有各的方言,但大家都能听懂的一个意思是:老家的钱难挣,出来了,就得舍得力气舍得命挣钱,他们出来了就不敢想家,家对于他们只能是缥缈的梦。
这些外地人中,只有河南人吴大友是带着老婆一起来的。吴大友40来岁,个子不高,敦敦实实的,看起来老实本分。他老婆艳芬虽是农村女人,但有些姿色,也算是明眸皓齿,有模有样有身材。从样貌上看,配吴大友似乎不太和谐,有点“鲜花插到牛粪上”的感觉。工友们开吴大友的玩笑说他把媳妇拴到裤腰上是怕她跟别人跑了,吴大友不说话,只会憨憨地笑。但人家两口子过得很和谐,为了给10岁的脑瘫儿子治病,俩人把孩子交给老人照顾,一起出来打工挣钱。
别看艳芬人长得娇弱些,干起活来却不惜力气,而且手脚麻利。她和吴大友在矿山附近的村子租了一间房,这本是村民家里废弃不用的一间柴房,象征性的要了点钱让他们住下,艳芬用了三天时间里里外外地收拾打扫,破旧的柴房变成了温馨明亮的居室,连房东都惊呼:吴大友娶了个能干又漂亮的画中的仙女媳妇,吴大友憨憨地笑,说自己命好。
安顿下来后,俩人就全力以赴地去挣钱,吴大友去下煤窑,艳芬在附近找了一个水泥厂,去灌水泥袋,活又脏又累,但挣钱较多,有钱孩子就有希望,所以再苦再累,她都能忍。
人,其实都在为希望而活。但有时,命运会故意捉弄人,他不经意地对你吹口气,就可能让你的世界刮起凄风苦雨,让你看不到天日,让希望变成绝望。
正当吴大友和艳芬满怀希望的拼命挣钱时,煤窑出事了,吴大友和另外两名矿工在事故中丧生。俩人从老家出来还不到一年的时间,艳芬的天就塌了。煤矿按当时的合同,给了艳芬10万元的抚恤金。
吴大友的父母留下了5万元的抚恤金,把剩下的5万元给了艳芬,然后让她带着自己的傻儿子小豪离开吴家,他们认为已经对艳芬仁至义尽了。于是艳芬作为克夫的“不祥的女人”,又被爹娘哥嫂拒之门外,她把2万元钱包在纸包里,从大门缝隙里给爹娘塞了进去,跪在门外磕了个头,然后拉起傻儿子小豪走向村外,身后似乎隐隐传来娘的哭声。艳芬没有流泪,她的心已经成了一口干涸的井。
艳芬带着儿子小豪车马劳顿,在一个黄昏回到了矿山附近的租屋,善良的房东给她们煮了两碗面,这是她在这个寒冷的冬天吃到的最温暖的一碗面,房东告诉她,以后不要她的房租了,房子闲着也没有用。艳芬又会流眼泪了,眼泪滴在了面碗里。
艳芬和儿子在这间还留着吴大友气息的小屋住了下来,她老是梦到吴大友对她憨憨的笑,就像他没离开一样,醒来,窗外一地清冷的月光,身边年幼的儿子沉沉的睡着,她却再也睡不着。
生活就是这样,尽管已是遍体鳞伤,但如果还想活下去,你就得继续摸爬滚打。
艳芬必须活下去,为了儿子!
艳芬把儿子送到村子里的学前班,又回到原来的水泥厂,看着她满脸的憔悴疲惫,老板有些犹豫,她对老板说:“放心吧,我能干好,我有儿子要养!”
老板同情地点点头。
艳芬干活更卖力气了,她把全部的悲伤痛苦和希望都变成了汗滴。她很少说话,目光也是清冷的。
有一天下班,拖着疲惫的身体刚进院门,就见房东领着儿子小豪在等她,房东说村里的学前班不收小豪了,因为他大小便都不能自理。艳芬眼神一下子暗淡下来,房东看着心疼,想帮她带孩子,艳芬摇摇头,感激地说:“您为我做的够多了,不能让您再受累了!”
那天晚上,艳芬的心里一片惨淡,自己的头上就像顶着一块巨大的磨盘,压得她无法呼吸,她感觉筋疲力尽,无力再往前走了,她崩溃了。她颤抖着手伸向熟睡中儿子的脖颈,她要带他离开这个世界,离开一切痛苦,带他去和他的父亲团圆。然而,孩子在梦中喊了声“妈”,嘴角上挂着甜甜的笑意。
她的心一下子软了,手停在了孩子的头顶,“这个世界在孩子的眼里还是美好的啊,我把他带到了这个世界,无权剥夺他感受生命的权利。”
她抱起孩子柔软温热的小小的身体,蓦然间有了一种幸福感。
夜已经很深,远处传来狗叫声,床沿下有蛐蛐的鸣唱。
每一种生命都有自己的活法,如果人想生存下去,在生活的夹缝中,也会顽强地生根开花。
艳芬要找到一款适合自己的活法。
她看准了矿山没有食堂,外地矿工们吃饭很困难,她用剩下的3万元钱租了两间民房,置办了一些必要的炊具,到集贸市场购置齐了粮油蔬菜,她的小饭馆便初具规模了,她找到镇里中学的教美术的李艺老师给她写了个招牌挂在门口:如家香。
李艺老师告诉她,这个名字有两个意思,其一是这里的饭菜和家里的一样香;其二是到这里就像回到家乡一样。
艳芬很喜欢这个名字,她从心里敬重起李艺老师,她也更坚定了给孩子治好病,让他上学读书的愿望。
小饭馆开张了,一开始,吴大友的工友们是因为可怜艳芬母子故意来照顾她的生意,可慢慢的,他们离不开小店了,小店里的一粥一饭,哪怕是一碟小咸菜,都让他们尝到了家的味道。而且艳芬还常常给他们缝缝补补,浆浆洗洗,让这些远离家乡的人们感觉到了家的温暖。这些矿工轮休的时候,就帮艳芬推车到街市上卖快餐,小店的生意越来越好,艳芬又把在老家时学的几个特色小吃推了出来,有好多人慕名而来,附近的好几家工厂和她签了职工工作餐,小店的生意火了起来。
艳芬又到镇里的街面上租了更大的门脸,并且从老家请来了厨师,专门做特色菜品,生意更红火了。几年时间,艳芬的“如家香”在市里又开了几家连锁店。
艳芬就像是浴火的凤凰,从火焰中腾越而起,一不留神,她成了农民企业家。她为当地的小学捐资修建屋舍,为在矿难中陷于困境的家庭提供援助。
她说,当你被逼到悬崖边时,老天是不会救你的,或者眼睛一闭跳下去,万劫不复;或者自己长出翅膀来,尽情翱翔。
艳芬的眼睛里没有了哀怨和愁苦,有的是飞过悬崖之后的风轻云淡。
那一天,李艺老师开车来接她,说要给她一个惊喜。自从小店开张以来,李艺老师时常抽空来店里帮忙照顾小豪,教小豪认字画画,给他讲故事,和小豪相处得非常融洽,后来又跑上跑下在市里为小豪联系了特教学校,解决了孩子上学问题 。
这一切让艳芬心里非常温暖。
房东大娘说李艺老师喜欢上了艳芬,艳芬有些怅然:“我配不上他!”
他们来到市里的特教学校,看到儿子小豪正和同学们表演节目,小豪在领唱《世上只有妈妈好》,虽然小豪的吐字还不那么清晰,但在艳芬的心里,那是世界上最动听的歌唱。
“我要带小豪回河南老家去看看!”
“我去送你!”
艳芬嘴角扬起一抹温暖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