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节:八月(5)
五、凌乱
蚜虫?这么古怪的名字?婴宁皱起了眉头。
我一笑:有什么好奇怪的呢?它不过就是一个随便捏造的名字。婴宁说当真如此简单?我默然点头。
婴宁追问:没有别的蕴含?我摇头。
摇头的意思有时完美代表着两种截然相反的可能。你可以理解作没有,也可以认为是:不,有。
但是婴宁没有再三追问下去。而我自己,也弄不清楚我的本意到底是上述哪一种。
仿佛,我极乐意创造一个模棱两可的拟似语态,以达逞混淆视听的目地这样一种行为。对所有人,包括自己。
其实起先我根本没想到后来会有这么一个人蹦出来。我脑子里根本就没有相关概念。
我只是觉得丁宁走了,总得另外找一个人作替补。蚜虫于是应运而生。她站在乱流津渡,一身粉红。
对于这个意象,我必须还要做一点另外的说明,以作补充:
我说的是当时天空湛蓝,长天澄碧。那些混乱的水流却是白亮亮的,就好像一条条崭新的不停延展,迎风飘荡的裹脚布。
我还要说的是,当时远山都呈现着一种挺别致的蓝色,给人的总体感就是比较有意境。深远,悠长。
近处是没有山的,但有一个混种的树林,生长着大大小小的各类树木。
各类树木叶子都绿得惊人,让人怀疑自己坠入了一个绿色的咒语或误闯进了一重梦魇。
那略带缠绵的宁谧色彩,有若吐音哺哺的低语呢喃,诱惑着邪恶的堕落。
然而,似乎还有其它预示。我完全可以按部就班的,如此这般衍化复制下去。
以此类推,我可以准确地得知若干日后,我会写下无穷长的字行。而且这种文字游戏可以百玩不厌。是谋杀时间的一剂良方。
对此,我深有心得体会,并且曾屡试不爽。
当然,同时也无可否认,其实这样做是非常无聊的。我甚至犹豫着是否干脆用上“极度”这样一个词语。
就在我这样骋思遐想之际,婴宁说道,你误会了那个女孩子是丁宁。并且还跑到人家面前去了。那那个蚜虫不知会作何反应?
我挺随意地搭腔,说天知道呢。
婴宁又皱眉,说什么意思。
我说啊,没意思。
我觉得这句话回答得很经典。
如果有意思的话,我就不至于编造这么个枯燥的故事了。
其实这或者能从侧面反映出我的惰性,和其他一些什么避实就虚的潜在的隐藏问题。
但是比较深层次的思想奥义,我想不过来,于是就不去做思索状。我比较善长去发扬一些类似于蜻蜓点水式的浮浅思绪。
也许,对百思不得其解的事,最佳的应付方案,大概就是置之不理了。我一向这样认为。
不过在这话之先,得具备一个前提。也就是说,这只代表了我一个人的意见,与其他任何人无关。即使个体未必不具有独特的某些代表性。
幸亏婴宁没有弄懂我真正的意思。但这个揣测并不排除其实她心里懂得,却又故伎重演,假装不知道的可能。
我极力想将蚜虫、或者丁宁去和我所熟识,或曾共同相处过的人联系起来,但最终结果总不外乎趋于失败。
后来,我就不再去做徒劳的无用功了。但我依旧觉得这个人必然曾对我有过很大的震动,只是在某次猝然之间,又丢失了关于她的记忆,而且长时期地,没有能够找回来。
我尝试着寻找是没有用的,它只有当一切时机酝酿成熟,才会因水到渠成而显露真相,浮出水面。我记忆之河的水面。
这些事,就好像人世中那好多难得的机缘巧合,属可遇却不可求焉的范畴。
现在,一切条件皆未成熟,我就迫切想得到那个结果,这无异于奢求,略与穷猿择木求鱼近似。
我又想,和超乎意料而出现的女孩蚜虫的遇见,就算有点不可思议吧。但老天,究竟会对此做怎样的安排呢?
这两个素昧平生的陌路人相逢于萍水之间,到底有没有可能有故事?
婴宁想要得知的只是故事。她是听者,自然如此的了。
而我呢?作为一个用编织无聊来假装讲述的人,我想要表现或隐瞒的,又分别都是什么呢?
也许,只不过是一场凌乱、无序的自我表达吧。
有时候,表达的意义变得微乎其微。重中之重的,只是该行为的本身。
我强调的是其本身,而并非过程。两者虽然很多时候似乎是同一回事,但我知道实际上并非如此。
它们之间,常常略有出入偶或背道而驰。
然而我又没有足够的能量去辨别这二者各自是何如的不同。我只是意外地发现了它们确有背离而已。
其实事到如今,我可能已迷醉在无序的凌乱之中难以自拔了。
已经不再记得,那是何时而起。竟开始为了一些刻意支离破碎的文字沉溺,雕镂镌刻,堆砌粉饰。并逐渐斫丧其道,不可自拔,欲罢不能。
但所有这一切对婴宁毫不紧要,甚至可以说全然无关。跟她有关的只是这个故事的故事的内容。
一个人的一切所思所想,只对他自己一个人重要。其余人所承受的间接影响,微不足道。
我又要开始向婴宁讲述这个发生在八月的故事。
我说了发生,但你甚至可以去认为:其实它什么都没发生。
对于这个,我从来很少关心,依稀自带一重冷眼旁观的漠然属性。
因为我觉得某些事情,大而化之到任何事情,当时光之河的沧浪之水奔逝远去,最后留下来的都只是苍茫和空白一片。
返璞归真,就像什么都未曾发生。
婴宁的此时感受我不清楚。但我觉得很是索然。
有时候词藻枯竭,搜罗不到新的,于是就只好常弹老调。
这种做法极为让人、尤其是令自己满嘴苦涩,味同嚼蜡。
只是在当这一切都翻转过来,成为不再的往去时,倒反而叫人觉得略有余欣或余兴。
余欣,欣是欣慰的意思,剩余的欣慰。而另一个余兴,则是约略的兴味,聊以宽慰寸心而已。
我毫没来由地,就忽然长叹了一声。我对婴宁说,任冉与蚜虫初遇的光景就是那样子了。
任冉直到跑到人家面前,才猛然发现她不是丁宁。可她们长得非常之肖似。不然,他也不会产生误会了。
我反复向婴宁阐明蚜虫要比丁宁漂亮,深恐她不为所动,不肯相信。
我口不择言天花乱坠地冒出一大堆陈词滥调的形容词来替自己打气壮胆为蚜虫助威壮行。
这样的做法,所最后得到的结果是:婴宁果然相信了,然而面容古怪,似带有某些狐疑,但又碍于某些较为特殊的原因,不方便将质询宣之于口。
她既什么也不说出来,那接下来就又应该言归正传了:
我当即跑到那个长得很像丁宁的女孩子面前,挺高兴地喊她“丁宁”。
这个鲁莽的举动令那女孩一惊,但旋而间就恢复平静,冷笑着说你大概认错人啦,老大!
因了这句话,我忽然就记起:在刚认识时,丁宁还曾痛斥我是采花大盗,必欲斩杀而后快。
但紧接着,她又别有用心地喊我做“大哥”,愿意做我向导,跟我行走于江湖之间的旧事。
她从来都不曾称呼我作“老大”的。光凭着这一点,面前这个女子,就已经向我证明了,她确实不是丁宁这一客观事实。
可我仍然还是有一点疑惑,说你既然不是她为什么长得这么像他。你不是她,那你是谁。
此话刚放出口,我就发现了这番问题提得多可笑。
我原以为面前这个女孩一定会乘机狗窦大开捧腹狂笑不止。然而我却错了。
这个女孩子没有笑。她不笑反怒,横眉竖眼地狠瞪我一瞪,然后骂道:神经!
然后,她把头一扬,脑后青丝很夸张地甩了一个优美的弧度。然后,她脚步轻盈,飘然而去。
到了这时候,丁宁走了,故事中的任冉又一蹶不振。为其误认作丁宁的蚜虫也已转身离开。
我对正侧身凝神谛听的婴宁说,这个故事应该到此为止了。
说心里话,婴宁此刻的表情有点叫我忍俊不禁。
因我所讲的这个故事从头到尾都只不过出于随意。她那样子来听,无疑太过于正儿八经了。
现在我已经明显感到自己无力驾驭这些凌乱、散漫的东西,于是明智地决定要放弃。
可是婴宁却极不满意。对任何没有结尾的故事,她都有一股寻根究底的执拗劲儿。
听了我的话后,她说,可是八月并未结束呀?
确实,八月尚未结束。但它有没有结束又与我这个故事有什么关系呢?
当然这个说法会给人造成不负责任的印象。我不能这么说。
事实上,我对婴宁说的话是经过精细的修饰过了的。
我在开始时故作莫可奈何地喟叹一声,说我不能把故事里的任冉写向堕落呀。
婴宁以不解的目光看我。我从中看到了一个大大的问号。
我知道我必须给她一个比较说得过去的答案。每当她以这种眼神看人的时候,谁如果胆敢含糊支吾敷衍了事,她势必不依不饶,纠缠不休。不达遂所愿她决誓不罢手。
于是我就反复向婴宁强调我愈来愈明显而强烈地地感觉到自己有将任冉往极堕落极颓废的深渊处刻画的倾向,并再三说明关于我的倾向这种恶趣味爱好的动机之起源。
我舌灿莲花口若悬河胡说八道,却改变不了婴宁务求结局的固执。
最后,我被迫得无法可施山穷水尽了,只得改口说好吧,我同意继续叙述这个故事,但是你必须把你对这个故事的发展趋势的预测以及期望,跟我大略地讲一下。
婴宁说她没有预想过,也从没希望它按照她的想法衍生剧情。
我说那你想要我讲些什么呢?在我而言,这个故事实际上已经到了尾声。我再也想不出它还有些什么值得发掘的东西了。
婴宁仍是原先那一口话:可是它没有一个明确的结局。凡是故事,都得有始有终。
我莞尔一笑,有始无终的故事自来就有,只是你一直不愿意接受。
婴宁否决,立论无效。我更进一步阐发明细,说譬如我现在正讲的这个故事,它本来是没有结局的,然而你却坚决反对,不是吗?
婴宁就微笑着耍赖,反对有效。
她可以不认账某些事情,但我却必须给她一个有头有尾的齐全囫囵故事。
有时候,她确实是有点小泼皮的表现,让人难以抵挡,无法拒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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