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方哲学有个千古论题,就是「什么是善」。
这个论题在中国伦理学,往往更具体的聚焦在「什么是善行」、「什么是善人」的定义上。
今天不讨论理论,就谈现实生活。
现实生活中,有些善人,或者俗称「好人」,他们的面目难以辨认,他们的举动让我们疑惑,甚至反感,到底他们口中的善,和他人之间存在什么差异?
底下我们从心理咨询与哲学的角度,试着剖析这个问题。
那些令人不舒服的好人,大体可以分为三种类型:
一、没有原则
《世说新语》中有那么一个故事:
华歆、王朗俱乘船避难,有一人欲依附,歆辄难之。
朗曰:「幸尚宽,何为不可?」后贼追至,王欲舍所携人。
歆曰:「本所以疑,正为此耳.既已纳其自托,宁可以急相弃邪?」遂携拯如初。
世以此定华、王之优劣。
这个故事简单翻译,就是华歆、王朗逃避战乱,坐上一艘船。途中遇到一个难民高喊:「uncle救我。」华歆认为不妥。
王朗圣母心泛滥,说:「船大得很,多让一个人上船没差啦!」结果后来追兵来了,王朗觉得船开得太慢,要把难民赶下船。
华歆对王朗说:「这就是我刚刚认为不该轻易让其他人上船的原因,上一个人很可能影响行船的速度。可是既然我们已经决定帮助这个人,怎么可以出尔反尔。」于是带着难民继续逃难。
人们以这件事,判定华歆比王朗道德高尚。
助人为乐本来是件好事,但做好事最怕就是出尔反尔,善变。
多个关于社会工作的研究,有些机构会招募一些大学生到偏远山区,给贫童补习,带营队。
乍看这是好事,实际上几年后,当地学校却不再欢迎这样的「帮助」。
询问原因,才知道那些只是来过个暑假、给自己添加一点生活经历的大学生,他们来了又走,离别时像电影《终结者》的机器人,嘴里说着“I’ll be back.”实际上却往往再也没回来过,孩子反而要一次又一次面对分离的痛苦。
为什么变心让人痛苦,因为曾经我们相信过对方的承诺。
当承诺破灭,我们内心对于人性本善,对于人的信任感便一次又一次的遭受挑战,这些挑战会让我们逐渐收缩对于他人的期望,直到没有期望。
最糟的是,这份期望包括对我们自己。原本乐于助人的我们,也可能收起我们的善意,推而广之的善行。
善变的的「好」人,他们的善有点像是得了流感,等想要做点好事的病毒痊愈,他们对人带来的伤害,可能比他自以为的帮助更大。
二、不现实
著名科幻小说,田中芳树的《银河英雄传说》有过这么一段故事。
星际中有两个国家,一个是民主国家,一个是独裁国家。
民主国家的领导人天天说要救独裁国家的人民于水火,于是有次他们倾全国之力,派出舰队要「解放」独裁国家。
独裁国家的军事领袖做了一个决议,他们把距离首都非常辽阔的大片土地,土地中所有城镇的资源全部抽离。
民主国家的军队占领这些地方,这些地方的人民就向军人要饭吃。这些军队打着解放的旗帜,自然不能见死不救,于是把原本用来作战的物资,拿来救济民众。
民主国家的军队越是深入,补给越来越困难,加上还要拨出本来理当自用的资源,很快就出现资源调度的困难,士气大受打击。
这个当口,独裁国的军队立刻予以痛击,非常轻松的打了大胜仗。
前些日子,凉山孤儿的新闻喧腾一时。
有些人关注这些练拳的孩子没有书读,政府部门收到检举,真把这些孤儿从包吃包住,还给上文化课的拳馆,送回孩子口中只有洋芋可吃的家乡。
凉山的公共卫生、教育和经济什么情况,百度上有很多数据。谁是谁非,大家可以有自己的判断,但对于行善这件事,如果欠缺对情况充分的了解,如何能够保证我们以为的善,真的对那些需要帮助的人有所帮助。
尤其是跨文化、跨地区的差异,很多时候需要的是理解,而不是他人的比手画脚。
我很喜欢的美国演员迈克尔.福克斯(他同时是一位非常令人尊敬的帕金森氏症斗士),他最知名的作品是《回到未来》三部曲系列电影。
在另一部我也很喜欢的电影《好莱坞医生》中,也有类似桥段。
迈克尔饰演一位前途无量的年轻医生,要去加州进入热门的整形行业。途中,他的车在一个农村抛锚,修车要大半个月。
整个村只有一位行医多年的老医生,于是迈克尔就暂时在村里行医。
有次一位孩子有严重的不适症状,迈克尔经过检查,以为是重症,甚至惊动大都市的医疗团队。
结果老医生过来问问孩子:「是不是又偷吃爸爸的烟草」。出于对村里每个人的熟悉,避免一场医疗资源的浪费,抚平孩子父母的焦虑。
行善本身,有时是一种自我救赎。
我们通过做善事,达成一种自我满足。
这本无可厚非,就像如果买法拉利的一定得是赛车手,法拉利能卖多少辆?恐怕早就倒闭。
但在网络时代,有时键盘侠在网络上慷慨激昂,出于情绪,而不是出于对事件的详细了解,最后确实通过舆论造成了影响,但这个影响很可能对于现实中的弱者,却是一场灾难。
就像在一个资源匮乏的地区,要孩子好好读书,不要早早出去打工、负担家计,若没有更好的配套,提提这些口号,和看蝙蝠侠电影,叫嚷要蝙蝠侠把坏人打爆无异,很可能只是乍看理智的情感宣泄。
向这类人求助,很可能非但得不到帮助,还可能平白无故被「教育」一番。
这种感受,只会让人更不想求助,因为求助者可能发现自己得不到理解,对方也不是真的关心自己,他们只是关心自己助人的形象。
就像《银河英雄传说》里头的民主国家,他们口口声声喊解放,却不了解对方国民的民情与民意,不过是在满足自己的虚荣感而已。
三、利用他人
最后一种,也是最多人对这些「好人」诟病、不屑,乃至厌恶的类型,就是通过自以为是的好,利用他人为自己牟利。
这种损人利己的套路,一般称为「道德勒索」,或者「道德绑架」。
澳洲惠灵顿维多利亚大学的凯勒教授(Simon Keller),他将常见的勒索分为三类:
A. 一般勒索(blackmail)。勒索者表示「如果你不听从我的命令,你将付出惨痛的代价」。
譬如之前有新闻,一位男士去割包皮,上了手术台割到一半,医生突然抬价,「不」给钱就「不」完成手术,逼迫患者就范。
最简单的勒索,就是勒索者表达不合作将遭受明显的损失。
B. 情绪勒索(emotional blackmail)。勒索者表示「如果你不听从我的命令,你的重要他人将因此蒙受情绪上的伤害」。
这个在边界不清的家庭中经常可见,父母恐吓孩子,如果你不照我的方式找工作、找对象……,我将会很伤心。
另外有些例子则来自他人,好比师长告诉学生,如果你今天考不好,你的父母将很伤心,你考好父母将以你为荣,给学生扣上一个考「不」好,父母也跟着「不」好的大帽子。
C. 道德勒索(moral blackmail)。勒索者表示「如果你不听我的命令,你将打破自己的道德原则,良心不安」。
这种方式就是一些伪善的好人,他们让人不快的最大原因。
好比在《笑傲江湖》中,岳不群就经常用华山的安危、名门正派等辞令,让令狐冲压抑内心的良知与判断力,与任盈盈等人冲突,使他陷入道德危机。
有趣的是,金庸的作品中经常出现道德勒索的情境,这可能也反应华人在各种道德高帽底下,往往难以推辞那些道德高帽的困境。
《天龙八部》中的虚竹、《射鵰英雄传》里的郭靖,都曾被某些爱讲大道理的武林人士,逼迫他们违背自己的心意,与所爱之人为敌。
反过来,这也是《神雕侠侣》中的杨过让人喜爱的原因,他尽管内心有良知,也有道德律,但关键时刻他不会盲从,使自己落入道德绑架的困境。
除了颜值高,也是这一点吸引郭襄等一票妹子,因为她们知道即使全天下的人误会自己,杨过也会勇敢的为她们挺身而出。
§结语
一般勒索、情绪勒索和道德勒索,都是「针对对方心理的脆弱之处,通过暴力使其达成自身目的的手段」。
当好人并不容易,孔子都说「三日不违仁」已经很了不起。好人需要长期具体实践,才能通过行动,去证明自己有多好。
当然完全依照孔子的要求,或许过份严苛,现实社会有许多应对进退,难免有一些权谋,为私利服务。
但就像电影《教父》中,教父麦可问主教,他想当个好人,却总是当不好,该怎么办。
主教回复他:「假装。」
如果一个人能假装好人一辈子,倒也不简单。
可惜有些人连怎么假装好人都搞不清楚,前面谈到的「没有原则」和「不现实」,往往这些人都是真心想要当好人,只是没搞清楚自己干的到底能不能助人。
所以圣母俵的问题,很可能不是他们不懂什么是善,什么是恶,而是他们以自己一厢情愿的看法去行善,还为此沾沾自喜。
至于「利用他人」的「好」人,他们则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好人,因为他们的善行只是工具,他们的出发点并不是善的。
说他们是好人,本身就是用词不当。
因此若想真的想当个好人,最好的方式就是先好好理解你想行善的对象,包括对方的想法、需求,以及身处的文化。
至于只是想利用他人来满足私欲的家伙,无论你怎么装,你干的事情都是勒索,而勒索跟好人、善良这些词汇都扯不上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