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晌倏变‖〔往事何方特辑〕张良篇

昔秦王扫六合,收六国故臣,聚之咸阳。我那时年纪虽然尚轻,身无长物,但也无所逆转,被接到都城咸阳。奔赴都城之际,正是弟弟病重而亡,诏书切峻,不暇厚葬。这哪里是体恤重臣,分明如同天下之兵无异,收在眼皮底下,销锋镝欲绝后患,要知道,一朝天子一朝臣。不久来了诏令,也授予了官职。那时秦制已和当初六国大不相同,听起来蛮气派的名儿,其实没有实权。最重要,还是不要被始皇的耳目觉察,予人口实。

我整日抛不开国仇家恨,甚至还组织过一次刺杀行动,就在故乡阳武县不远。我也希望给弟弟看看,我是如何给他和先父报仇。我暗派一个心腹的大力士,操一个一百二十斤的大铁锤伏击始皇的车驾,不料始皇狡猾,有四车同行,形制规模俱是一样,他不知藏身哪一辆中,而三辆都是空车。于是失败。幸而安排周密,我自己得以苟活未受波及,只可惜那一行勇士,尽皆丧命。自此,我也不敢轻举妄动。

居一年,那天我正在书房卧游遣性,居然听到一阵真切的笛声传来,听一个声音合乐而歌:“有狐绥绥,在彼淇梁。心之忧矣,之子无裳。有狐绥绥,在彼淇厉。心之忧矣,之子无服。”字字真切,我疑心他就在我的窗下,开窗看却没有,院里空无一人,循声望去,出了跨院再出前院,推开大门,只见一个老者策一蹇小驴,驴背上黄缎子软垫,垫下一柄大宝剑横插着,红色的回头穗,提楞搭楞地晃着。驴后跟着一个二十来岁的儒生,正在吹笛。老人的歌声和儒生的笛声,穿墙过院,字字入耳。我深知这老人必不是凡人,便忙延请入宅,后来这老者成了我师父。

老师和师哥在我家住了三年有余。那时始皇和李斯已开始谋害六国老臣,朝野损失大半,老师也暗示我出逃,我还有些计划无从着手,不想离京。而且那时没有现在的自信,尚未得到师伯二次授艺。师父是一个人走的,仍是一蹇驴,如同走入天际。

这天,突然有位子姓的中年人来府上找我,年长于我却礼节甚恭,自言道是乐毅后人,阴知李斯要害他家,自料逃不掉,只想保自己孩子的周全。这是便从身后拖出一个稚子。不过四五岁光景,胡乱穿着短衣,目光滞顿,一言不发。

“这不合适。我府上不缺人,您的公子也不能委屈着。”

“让他叩您为师,他身体不好,素来听闻您在朝中行正履端,又是文武全才……”

“良不才,即使咱们今天第一天见面,您也愿意把孩子交给我?”

“这……”没有这么硬的交情,中年人自己心知肚明。

“无碍,您不必担心,我先问问他。”我叫过来那个孩子,看着他,他低头不大瞧我。

“你叫什么名字啊,几岁了?”

“听谯,五岁。”说话的时候,大概是出于礼貌,出于大户人家的良好家教,小孩抬起头,眼睛看着我,虽然仍是怯怯的。

“认识字吗?”

他微微点了点头。

很安静很乖巧的一个小孩。

“你爹不要你了,把你卖给我了。”我存心要逗一逗他,倒要看看这个孩子怎么说。

“爹爹不会的。叔叔错怪了。”小孩仍低下头,小声说。

天生的早慧,他这一生,注定辛苦。我决定把他留下,不久他家被害。

后来,我连夜出逃,什么也没带,谁也没告诉,只是右手托着这小孩的腋下,一路带着他,穿房越脊逃了出去。幸好秦的画师画的通缉令都极其不像,我们一路出来游经各地,并没遇到什么麻烦。

在家一切好,出门事事难。想当初我父亲也是一朝丞相,我张家向来家财巨广,哪受得了这样漂泊奔波之苦?起先时常吃的不顺,走路累了,长期精神萎靡,心思烦躁,也亏有这小小的徒儿听谯,左右照顾,无微不至。他的适应力似乎天生的强,自己在家时候定也是个少爷,掌上明珠,可是丝毫不见痕迹。小小年纪吃了很多苦,有时候我也真觉得对不起他。

后来,他长到十岁上下,一日忽然病了,我守他两日,才发觉,他居然是一个女孩。想来也是,如果她父亲当初领来一个小姑娘,我能不能留下还是问题,而朝中知道他有一个女儿,我身边多出一个小女孩,必然泄密,保不全她。她自己知道瞒不住了,才满面含羞带愧,我尽力宽慰她几句,只是从那以后,更衣沐浴之类的事,换了自己动手。她为了掩人耳目,仍扮男装。包括后来伯厢来了,居然也没有露出破绽。

无言鬼神,讷于黄老,这点上,听谯这孩子和我,竟然是出奇地不约而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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