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寒料峭,李家庄的一百多株老李在一夜之间,竞相开花。那浓烈馥郁的腻香,被清晨的寒气搅拌均匀,酽厚地萦绕在李庄上空,像涂抹了一层透明无色的油彩膏儿。
花环儿又起了一个大清早。她打开门,敏锐的嗅到扑鼻的浓香。这香味,有些令人晕眩,一种接近窒息的晕眩。但是稍息之间,晕眩感便已消逝了。
她粲然一笑,接着就见到了白亮香寒的树树李花。有几只小小的飞虫嘤嘤地闻息赶去。花环儿紧追在一只小蜜蜂的后面,跟进了李林。
李林之中,露珠还很鲜嫩的,水灵灵的模样。花环儿给清新的薰香冲得打了个喷嚏,喉咙里怪怪的,也许是呛进了花粉。花环儿摸着颈子清清浅浅偷偷地乐。
她乌漆溜黑的眼珠子看着那落入花蕊吸吮花粉的蜜蜂,心头突然泛起了一些子嗔。就顺手扯了根草茎,狠狠抽了一下那花骨朵。把整条小枝条都拂得颤颤的,上面团团簇簇的白花间,顿时惊起三、五只带翅子的小虫儿。
花环儿就掩嘴格格地笑了,相中它们当中特别笨头笨脑的那只跳跳地追着,甩动草茎子轰赶。
那虫儿给吓得着了忙,一头掉进草丛里,三下两下,就钻得没了影。
花环儿瞪圆了眼睛,低头膝爬着在草上寻找。
好一阵子都找不到,她心里有点急忿忿地,更加显得没头没脑。
但这时她爬得反而有些欢畅了,就手足并用,唰唰唰唰地在草丛上軋出一条凌乱的航道。
突然之间,她眼角余光约莫察觉到:前方依稀有团白亮亮的东西。
还没等到她去想那会是什么,就给一头撞上了。
虽然撞得她头皮发麻,却感觉出那东西不太硬。
她一摸头,仰脸看去,顿时发现那“什么东西”原来是一个穿着白袍的男子!
花环儿立刻扮了个鬼脸,一跃而起,虎声虎气地说道,
哎,你是谁?
她没什么恶意。只是觉得刚才那糗样给他看见了,若不吓唬吓唬他,岂不太便宜了这家伙啦?
她想,凭着这英姿飒爽的一声威喝,那家伙没理由不乖乖就范,俯首称臣,听命于人,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
那白袍人脸上毫无表情,淡淡的扫了花环儿一眼。
花环儿却惊得猛地一脚高跳,就像碰到个鬼一样的,抱头就跑——她认为,这世上最可怕的事就是碰到鬼,而这个白袍男子的目光正像鬼火那样可怕!
很诡谧、怪怪的,还带有一点点惨绿。花环儿边跑边想。
但是后面悄无声息,这使她心定不少。肯定了那“恶鬼”没追上来,花环儿就有点忐忑,有点害羞,也多少有点得意,有点好奇地回头一看:
白袍男子此刻竟就在她背后!
花环儿眼前一黑,膝头发软,倒在草上,骨碌碌地向草坡下面滚去。
那白袍男子一愕,随即一个箭步飞射而前,勾手叼住花环儿襟领,轻轻地往后一带。
花环儿晃晃踉踉地站稳脚跟,大睁着溜黑的眼睛看着白袍人。她还没来得及想是不是他救了自己。现在她正在忙于为方才的惊险遭遇惊奇。
等到白袍男子转身离去,她才想到自己应该跟他说点什么表达谢意。
于是,她就“哎”了一声。
但白袍男子耳朵似乎有些子背,径自走进李林深处。
花环儿气得鼓了鼓腮,却也无可奈何。她于是悻悻地,一连折了六、七枝李花,将花瓣一朵一朵地摘下吹着玩。
等到那些花儿吹得差不多了,她肚子里的气忿也就也没有了,而看看时间,也已经不早了,她得回去吃饭了。
李家庄挺大,但财主没几个,花环儿的老爹却是最最财大气粗的那位爷。
花环儿虽说命好,生对了人家。可是运气却不好,投错了个肚子:
当年,他爹的大老婆和六姨娘同时怀孕,都生下了个女娃儿,花环儿就是打六姨娘的肚子里爬出来的那位千金。
这事说来也怨不得谁,花环儿也只在闲着没事的时候,偶尔地怪下自己,投胎那会子怎么就没好好儿留个神。做大娘的女儿,那该有多好,什么事都优越着一大截呐!
大娘的女儿尽管比花环儿要小半个时辰,可是大小姐的名分却是她的。而花环儿连个小姐都挨不上呢,里里外外的人都只管她做大姑娘。
有时候,一想起这个,花环儿心里还挺气愤的,但大多数时候,她都表现得很超然很豁达,一点都不在乎。
她只眼馋大小姐不管到哪里,总有丫鬟小翠跟着。要知道打从小时候起,就属她和小翠最要好。
但自从为了争斗小翠,她被老娘狠狠地劈了二十几鸡毛掸子后,她再也不敢摸一摸大小姐的任何东西了。
那些都过去啦!花环儿最讨厌去想那些。她三扒两拉地吃完了饭,搬条凳子又溜走了。
在后院一个只有她一个人知道的秘密花园里,开始懒洋洋地晒太阳。
她不知道,就在她这样眯缝这眼睛假寐的时候,前院正发生着一件大事。
事情的起因是这样的:
花环儿家的两个仆人正开着玩笑走出院子,忽见李林深处,如飞一般漂移出一个浑身洁白的男子。
这人黑发披散,面色惨白,腰间系着一条灰麻绳。那绳上坠着根乌沉沉的铁棒。
两个仆人骇了一跳,魂飞魄散,还没来得及你做出反应,那白袍人双臂一乍,亡灵鸟一般赶上他们,一左一右都捉在手中。
俩仆人脸如死灰,颤栗地问道,“你,你是人还是鬼?”
白袍男子道,“我自然是人。但你们马上就会变做鬼了。”
他手臂上稍一运劲,两名仆人惨叫一声,呕血不止,登时命绝。
白袍男子“嘿”的一声轻笑,将两具死尸抛入院内。
花环儿的老爹及全部家丁闻讯飞速赶来。
那白袍男子负手而立,把麻绳上的钨铁棒取在手中,慢条斯理地说道,“双刀夺命靳续断,你的末日到了。”
花环儿的老爹一脸惧色,迷惘地道,“这位壮士,我们这并没有什么靳续断。李庄上下全部都姓李。”
白袍男子笑道,“李庄确实没有外姓。但二十年前,你并非是李庄人,而是江湖上以心黑手辣著名江淮的双刀夺命靳续断。”
他看着面容渐变的老者,把乌铁棒微微一摆,续说道,“我也不是什么壮士,只是‘留人到五更’组织中的杀手拂雪。我在前天接到老大指令:今日便是你的死期。”
“留人到五更”是江湖上最诡谲的一个组织,若它的老大叫人三更死,那人绝对不能活够三更一刻。
所以,天下江湖人通常将这位老大称做“阎王爷”。
花环儿的老爹虽然不承认自己就是“双刀夺命”,但对“留人到五更”的名头也自耳熟能详。
江湖传言:“留人到五更”组织中最无情的杀手,叫做拂雪。他遍体披白,用一根铁刺,杀人之际,血花将飞漫天空,如红雪飘落,沾上衣襟。
因此,拂雪又获有一个外号,叫做“血花飞如红雪,拂了一身还满”。
拂雪杀人,从无失手。要想活命,只争朝夕!
花环儿的老爹头脑中电光石火般闪出一道刀光!
在同一时刻,众人眼前,却闪现出两道刀光!
刀光从花环儿老爹的双手之中乍现,如一溜白汽射向拂雪!
别看这道光轻飘飘的,就像一溜柔软无力的汽雾,但倘若前面不是站着拂雪,而换作十二头肥羊,那这时候,大伙儿都可以上前去分领上好的羊肉了。
但是拂雪当然不是肥羊!
拂雪一动!
然后,他的铁刺也斜斜地一动,就像一根枯枝在风中轻微地一摆——铁刺的长尖就滑嵌进花环儿老爹的脑袋。
铁尖被拔出来时,花环儿的老爹应手倒地。
虽然他始终不肯承认自己就是靳续断,却还是被拂雪杀了。
当然,只要看过刚才那两道刀光,谁也无法不承认:他的双刀真的能夺人性命!
拂雪杀死花环儿的老爹,太阳还不到半空,一天好晴,但全院上下的庄丁们一个比一个更脸无人色。
拂雪甩了甩铁刺,说道,“你们也别干瞪着两眼了,雇主是要求血洗满门的。他说这样一来,靳续断也就不怕会孤伶伶地在阴曹地府做野鬼了。”
他话语刚落,大院之中顿时血焰漫天!
拂雪在血焰熄灭之时,拂了拂铁刺上沾染的血滴,在青砖大墙上刻下了“留人到五更”一行字迹……
下一段落:拂了一身还满(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