俳句——永远不老的木心

他说 他有三次初恋

他说 还没分别 已在心里写信

他说 他曾是做牛做马的闲云野鹤

俳句——永远不老的木心_第1张图片
木心先生绘画作品

                       《俳句》 木心

水边新簇小芦苇 青蛙刚开始叫 那种早晨

村鸡午啼白粉墙下堆着桔秸三树桃花盛开

使你快乐的不是你原先想的那个人

雨还在下全是杨柳

蜜蜂撞玻璃读罗马史春日午后图书馆

落市的菜场鱼鳞在地番茄十分疲倦

带露水的火车和带露水的蔷薇虽然不一样

春朝把云苔煮了 晾在竹竿上为夏天的粥

也不是战争年代一封读了十遍的信这信

青青河畔草 足矣

狱中的鼠引得囚徒们羡慕不止

流过来的溪水因而流过去了

江南是绿石阶也绿总像刚下过雨

重见何年十五年前一夜而苍黄的脸

日晴日日晴黄尘遮没了柳色

夏雨后路面发散的气息也撩人绮思

还没分别已在心里写信

月亮升高纤秀的枯枝一起影在冰河上

小小的红蜻蜓的纤丽使我安谧的一惊

教堂的尖顶的消失 永远在那里消失

大西洋晨风仿佛闻到远得不能再远的香气

为何蒙然不知中国食品的精致是一种中国颓废

这家伙瓦格纳似的走了过来

正欲交谈被打扰了后来遇见的都不是了

风夜的街几片报纸贴地争飞真怕自己也是其中之一

我于你一如白墙上的摇曳树影

雪花着地即非花

朝夕相对的是新闻纸包起来的地球

我是病人你是有病的医生反之亦然

照着老妪照着秋千公园的阳光

只有木槿花是卷成含苞状然后凋落

椭圆性的镜中椭圆形的脸

晾在绳索上的衣裳们一起从午后谈到傍晚

永恒也不可爱无尽的呆愕

我们知道窗外的景致极美我们没有拉开帘幔

午夜的流泉在石上分成三股

幼者的稚趣之美是引取慈爱的骗局

黑夜中渡船离岸烟头红星是人

乡村暮色中野烧桔秸的烟香令人销魂

夏未央秋虫的繁音已使夜色震颤不定

冬日村姑的艳色布衫四周仍然是荒漠

桃花汛来青山夹峙中乘流而下竹筏上的美少年

但是有些人的脸丑得像一桩冤案

乏味是最后一种味

满目浓浓淡淡的伧俗韵事

路上行人 未必提包而无不随身带着一段故事

忽然 像是闻到湿的肩膀的气味

漫漫灾劫 那种族的人 都有一张断壁颓垣的脸

记忆里的中国 惟山川草木葆蕴人文主义精髓

已错得鞋子穿在袜子里了

瞑目 覆身 悠远而弥漫的体温

我尊敬杏仁胡椒芥末姜和薄荷

谁都记得医院走廊上那片斜角的淡白阳光

真像上个世纪的灯塔看守者那样热心于读报么

冬天的板烟斗 温如小鸟在握

后来月光照在河滩的淤泥上 镕银似的

乡镇夜静 窗钩因风咿呀 胸脯麦田般起伏

久不见穿过木雕细棂投落在青砖地上的精美阳光

习惯于灰色的星期日 那六天也非黑白分明

孤独是神性 一半总是的

蓬头瘦女孩 蹲在污水沟边 仔仔细细刷牙齿

黄尘蔽天的北地之春 杨柳桃花是一番挣扎

寂寞是自然

好 撞在这个不言而喻都变成言而不喻的世纪上了

一天比一天柔肠百转地冷酷起来

那个不看路牌不看门号就走进去的地方

我所歆享的 都是从朋友身上弹回来的欢乐

总是那些与我无关的事迫使我竭力思考

我有童年 火车飞机也有童年 都很丑的

小路弯弯地直着消失了 羊群随之而不见

柳树似的把我的偏见一条条绿起来挂下来

爬虫游鱼 飞禽走兽 也常常发呆

包装精瓷杯盘的空匣子扔在路角

白帽脏得不堪时 还是叫它白帽

苍翠茂林中的几枝高高的枯木 雨后分外劲黑

摇呀摇的年轻人的步姿 总因为时间银行里存款多

市郊小商店里廉价的罗珂珂铜床 豪华死了

风景 风景吗 风景在人体上

人们习惯于把一只自己的手放在自己的另一只手上

秋午的街 无言的夫妻走着 孩子睡在推车里

少年人的那种充满希望的清瘦

靛蓝而泛白的石洗牛仔裤是悦目的 那么中年人的爱

每天每天 在寻找一辆圣洁美丽的圾垃车

两个多情的人 一间滨海的小屋 夜而不爱

秋初疲倦 秋深兴奋起来 那些树叶

厨房寂寂 一个女人若有所思地剥着豆子

麻雀跳着走 很必然似的

孩子静静玩 青年悄悄话 老人脉脉相对

谁也不免有时像一辆开得飞快的撞瘪了的汽车

他说 他有三次初恋

光阴改变着一切 也改变人的性情 不幸我是例外

余嗜淡 尝一小匙罗珂珂

胖子和瘦子 难免要忘我地走在一起

常在悲剧的边沿抽纸烟 小规模地迥肠荡气

人之一生 必需说清楚的话实在不多

我曾是一只做牛做马的闲云野鹤

能与当年拜占庭媲美的是《伽蓝记》中的洛阳呀

坐在墓园中 四面都是耶稣

我好久没有以小步紧跑去迎接一个人的那种快乐了

那时的我 手拿半只橙子 一脸地中海的阳光

自身的毛发是人体最佳饰物 此外添上去的都是笑话

可惜宗教无能于拯救人类和上帝 可惜

善则相思即披衣 恶则鸡犬不相闻

万木参天 阒无人影 此片刻我自视为森林之王

全身铠甲在古堡中嗑坚果吃龙虾的骑士们啊

现代比古代寂寞得多了

又是那种天性庸琐而鬼使神差地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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