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对本科大学的不满和鞭挞，是藏不住的，稍有机会便溢于言表（当然，不仅仅因为我是一个不折不扣的loser，将一切不如意归咎于环境）。那么于情于理，我似乎不太会为其歌功颂德。但是，这篇文章就是破例讴歌我的大学的。
毕业季正值新校长走马上任，新官上任三把火，我顽强地对学校燃起希望，就像春风吹又生。孰料毕业典礼上，此公唾沫横飞，不吝溢美之词，颠来倒去念经一般无非是几个杰出毕业生的名字，无所不用其极地盛赞这几人何其功勋盖世，不知情者恐怕会误以为只有这几人毕业呢。没有任何忠告和祝福，没有任何叙事说理和真诚，也没有任何人的温度，一篇不该在任何场合出现的稿子（除了那几位杰出毕业生的葬礼），却成为了一届毕业致辞。作为尽管没什么资格不满但毕竟血气方刚的笔者，不得不说是忍无可忍。
于是想起散伙饭上，班主任如出一辙，一开口寥寥数语就手起刀落地将直博的张三、保研的李四、优秀毕业论文的王五迅速收入麾下，倒确实是公正严明的陟罚臧否的典范。只觉得这几人像在孙悟空拿金箍棒画的一个圈内，敬告他人请自觉知趣勿近，而自己这边的感受也像是咫尺天涯。班主任嘴里念的无非是“咱们班本校上研率最高”，让他在其他班主任面前终于扬眉吐气，哦不，小人得志了一回。这种连装都不屑再装的明目张胆，我厌恶得就像误吞了一只苍蝇。
于是席上我和室友如坐针毡，不得不机械地闷头吃饭，不知道是不是这家餐馆实在不敢恭维，怎么也吃不出个好滋味来，甚至味同嚼蜡，而想潦草地强迫下咽，却又如鲠在喉。我出于赌气，暗暗咬牙握拳，对自己说一定要出人头地。幻想假以时日，被提名杰出校友而接受所谓母校的采访时，我可以冷冷地说：“即使是把黑柳彻子退学的学校，也做不出在她功成名就之后居功自傲的事。”这样想着，不劳而获的满足感和报复的快感就足以画饼充饥了。
然而生活不是电影，几秒钟翻书苦读的镜头之后，就是水到渠成地金榜题名；甚至只消打上十年后的字样，再加上一身西装革履，就是要多成功有多成功了。谁都没有成为大英雄。我终究在人海中湮没。就像没有结尾，永远没有结尾，也是注定叫人失望。
可是，还是要发出一声不平之鸣。何况，只要稍有概率统计常识的人都知道正态分布，人群中从高矮胖瘦到优劣分布都遵循它。举例来说，再愚昧的时代，也总有几个先知；再赤贫的地区，也总有几户富庶人家；再封建的社会，也总有陈胜吴广……生物学的客观现象就是如此，没有什么可邀功的。
肩负教书育人责任的学校，只起到了筛选的功能，实在远非值得引以为荣的事；而又拿出来大肆宣扬，则更应引以为耻了。而让资质普通的人也能通过自身努力而体面、至少有尊严地活下去，往小了说，是学校的使命；往大了说，是国家的职能。做到了，这才值得夸耀。何必拿优胜劣汰当说辞，人类历史上所做的一切努力，从钻木取火到工业革命再到医疗进步，无不是为了让全体人类都能存活率更高、活得更好而和自然本身的残酷选择作斗争，而不只是胜者为王。
以前语文课讲“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归于那个时代民智开化，是时势造英雄，可是如果连这点儿自由意志和反抗精神都不具备的话，就像渴了不知道喝水、饿了不知道找吃的，作为生物的基本生存技能都丧失了，更遑论称为人。
四年过去，于我而言，就像是一个瞬间，外界停滞，什么都没有发生，只是我竟然瞬间变老了。事实上也的确是我的世界停滞，什么都没有发生，只是我变老了。始终想不明白，明明是一节节无聊到一分钟一分钟难捱得像是永远没有尽头的课，怎么弹指之间整个大学已经过去了。琐碎的片刻仿佛永恒，长达几年却像是刹那。想起当年高考，明明都是半斤八两、五十步笑百步的学校，却一定要锱铢必较地分个高下，也是不胜唏嘘。
人人都知道彩票中大奖的概率是小到绝大部分人终其一生也不可能实现的。可是毕生努力奋斗功成名就的概率也未必大多少呢，殊不知还不如买彩票来得有希望。尽管总有人以各种方式都能功成名就，出奇制胜也好，厚积薄发也好，以丑为美也好。但永远不可能是我。新闻看过，一笑了之，继续投身于手头的平凡琐事。
因为我想，不一定要成为有多与众不同的大人物，成为更好的普通人，可能反而更难。成为大人物只要专注于一个方面就可以了，而普通人往往需要面面俱到啊。成为普通人，或许意味着多少次能通过心狠手辣的暗算置对手于死地，却出于道义没有这样做；或许意味着能机关算尽地利益最大化，却出于良心的谴责没有付诸行动；或许意味着能利用职务之便将于己有利的人吹捧上天，却出于人性、人道、人文，出于良心、良知、良德，给予所有人应得的尊重和鼓励。
我当然不是说为富者皆不仁，当权者俱是不正当手段上位，事业成功的人一定是抛弃家庭和健康，这样太“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太精神胜利法，太自欺欺人，归根结底，只是对学校的不满罢了。在芸芸众生里做一个普通但堂堂正正仰不愧天的人，却在身为主角的毕业典礼和散伙饭上被母校视为无物，未免愤懑难平。或许在某些场合普通人没有资格保持尊严，但真正好的学校、社会、国家，离不开“让普通人也能有尊严地生活”的使命。
不过，如果“散伙饭”顾名思义是为了散伙，那么这个毕业典礼和散伙饭，无疑是业界典范，同道者还请务必奉为圭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