脱轨

最近流行这样的祝语:“永远十八岁。”

实在想不通,十八岁有什么好的。

结束了一个漫长狼狈的青春期,将将把头从试卷里抬出来。肥胖、幼稚、矫情,觉得天底下只有自己在最水深火热处煎熬。

一路中规中矩,也没想到就在自己怨天尤人,奋力高考的时候,有一些人的生活已经偏离轨道,朝边缘处急转而去,刹不了车。

考到初中的时候,算是小县城中最好的班级。已经十三年过去,很多事都不记得,但学号的三十四号,像身份证和高考成绩一样,牢牢嵌在脑中。

因为小升初考试,是班里的三十四名。

回忆起来,觉得那时候过得很难堪。

刚透出来的那点成熟劲儿,在青涩鲜嫩的日子里搅动。有男同学喜欢,不能专心读书,成绩跌落。

父母都是老师,但疲于应对生活种种,对我不难看的成绩也没有过分抽身顾及。

我就那样懵懂浑噩地成长,不知努力读书为何物。一家人只有两间小平房住,吃一顿三块钱的炒面便是奢侈,冬天的棉袄,袖口上常常围着一圈油腻的亮黑。

班里有一个女同学,叫白冰,瘦的惊人,整个人单薄如同纸片。皮肤黑,因此笑起来牙齿分外白。她爸跟我爸同在我们念书的学校里当老师,她姐姐又跟我哥一个班。但刚上学的时候,我们并不熟悉,因为每个初初长成的女生都有个矫情小圈子,裹了坚硬外壳,旁人难以进入。

一个偶然的契机,我跟白冰成了好朋友。我们都不曾跳出自己的圈子,也没有试图和成功将两个圈子融为一体。但我们两个,真的有过无话不谈的一些日子。

初中的学校有个惯例,晚自习前有两个多小时的晚饭时间,全校的学生在校园里走来走去背课文。当然有认真念书的孩子真正朗读背诵,多数人都是趁机聊天。

我则是为了看操场上的好看男生打篮球。

在一个心不在焉的晚读,我碰到了白冰,我们走来走去聊了很久。

她跟我说,她跟她姐姐每天晚上读书读到十一点,然后等她爸带宵夜回来吃。那是我第一次得知原来晚自习之后还有人继续读书,很受震动。一股新鲜劲儿上来,开始成为深夜读书的一员。

成绩很快上升,也跟白冰成了很好的朋友,在那一段时间。

我俩刚黏在一块的几天,她送我了一个大大泡泡卷,还有一幅白衣侠女的海报。她不知道为什么,总是比较有钱。这些价值两块的东西对当时的我来说,都很贵。对很多人来说也不便宜,十二年前,吃一份饼夹火腿也才不过一块钱。

至今我都不知道,她的那些零用钱,从哪里来?也许是她爸给的补偿,也许她有很多其他的途径。

有次班里一个传说对她有好感的男生找她借钱,她不知道该不该借,来问我。

我这种很怂,觉得跟男生多说一句话都有“混”的嫌疑的好学生,自然不同意她借。但后来,她还是借给了那个姓薛的男生。我记得清楚。她把十块卷成小卷,丢到地上。那个男生笑嘻嘻地捡起来,吹了声口哨走了。

很多初中同学,我连名字都想不起来,但是这个男生的模样,记得异常清楚。他有一双狡狯的双眼,和一排洁白门牙。

后来班里还有很多他们俩人的谣言,我从没关注过这些捕风捉影的无聊谈论。白冰也从未跟我说过,他们是不是真的在一起。

我并不是可以和她分享这样的秘密的朋友。

大多数时候,我只是听她抱怨她妈。想起来,她的话语里是切切实实的害怕和恨。她说:“当时怀了我之后,我妈一听又怀了个女的,立刻就要打掉。都到了医院了,我爸说,好歹也是一条命,留下来吧。”

“我妈很恨我,但是对我姐很好,特别偏心。我要穿我姐的衣服,我俩有矛盾了我妈打骂的肯定是我,我每天跟我姐一样学到半夜,也从来听不到她的表扬……”

她姐姐长得比她白,比她好看,读书也比她好很多。

还有很多事涉及到上一辈的恩怨,我当时不是很懂。去云南乡村里呆了两年之后,才有了一些了解。村子里很多女人要生一个男孩子,无所不用其极。蒙昧不开化?对。可对她们来说,男孩子就是天赐护身符,保她们在家中挺胸抬头做人,保她们不受婆婆一生的冷眼和欺凌。

我有一个学生跟我说,她有个愿望是长大后去找她二姐,因为二姐被家里送出去了。家里最多养得起三个孩子,最终生下男孩子之前的那些女孩子,都被他们用各种各样的手段处理掉了。

白冰的妈妈在生了她姐姐之后,一心要生个男孩子,但生下来,是黑瘦的她。也许她心中一直认为是白冰,毁了她的生活。

白冰跟我说了很多她妈在老家跟奶奶不睦的话,甚至说见过无数次妈和奶奶打架。

我不知道这是出于她的臆想,还是她真的看见了什么。但一个小孩子,身侧的所有人都知道,这是第二个女儿,家里老人不喜欢,她自己的妈妈也不喜欢。在农村长大的五年里,她如何维持一丝尊严度过她的童年?

哦,在中国,小孩子的尊严,一点都不重要。

她被父亲接到县城里来的时候,一定觉得自己可以躲过那些鸡零狗碎的折磨。但是她妈依旧对她不好,依旧毫不掩饰地表现出对她姐姐的偏袒。

有一次她姐参加什么活动,需要一双白鞋子。家里的那双被她穿走了,她妈妈带了一双粉布鞋来学校找她换。她妈是个眉目冷峻的女人,白冰在她面前表现出异样的局促和沉默来。

不知道她是不是在想,姐姐的事,似乎永远更加重要一些。

其实我跟白冰很不一样,很难维持好友关系。她走边缘一些的路,成绩也不怎么好。我则是看起来顺风顺水的那一群人。后来因为她的另一个好友没来由的看不顺眼,我们越来越远。

我依旧记得在我们开始不说话之前,有次我俩一起去她爸办公室学习。她爸喝醉酒,当着她的面语无伦次地对我说,羡慕我。

成绩好,小升初是班里的三十四名,现在都是前几名了……

我哥也好,我家庭也好……

来来回回就是这些话,临了还一定要送一只笔筒给我,不知道哪个班的学生送给他的教师节礼物。

白冰全程都在尴尬地解释:“他喝醉了……”

其实有什么好,我连叫父母也在深夜买一份小菜回家都说不出口。所以经常问白冰,她晚上吃了什么。有时候是炒豆芽,有时候是炒面。我只是听着,都觉得热热闹闹的烟火气息极温暖人心。

可惜,没暖得了她。

高中我去了省重点念书,我们再没有任何联系。

大学的时候接到家里的电话,我妈问:“你还记得白冰吗?”我奇怪,问:“怎么了?”

“09年你们考罢高考那段时间,白冰跟一中(县城里的一所高中,哪年考上10个一本,就是丰收年)的一个男娃私奔了,生了个娃娃。后来两个人到不了一起,她就自己带着那孩子在市里打工。之后又找了个男朋友,两个人天天吵架。前两天又吵了一架,那男的气的出去了,她就把那个三岁的娃娃掐死了。男朋友回来还看见她轻轻摸着孩子,跟平时哄孩子睡觉一样……”

我以为自己会有书里写的一样,大脑会有那么一两秒的空白,但其实并没有。第一反应是问:“那她会咋办?”

“已经叫抓起来了。哎,她都跟家里几年没联系了,听了这事,她爸赶紧又上市里去了,到处托关系找人。都说那个孩子又听话,长得又好,已经会自己收拾书包了,一条命啊……”

我不知道作何评论,唏嘘了一阵,挂了电话。

十八岁那年的八月,我刚刚查到高考成绩等着被大学录取,她生了孩子。

家庭爱情都没能成为牵住她规律转动的引力,她脱轨,摆脱了生活核心,离开了正常生活。

一件特别扯的事情是,当你所幻想的明天终于到来时,你发现世界没有发生丝毫变化。她摆脱了不觉得温暖的家,为爱情奋不顾身,自己打工读了大学。可是生活里,依旧是一望无际的琐碎、无望和不堪。

无比艰难的时候,她是不是开始后悔,在高中的时候,奋力扑向她觉得酣畅痛快的人生。她是不是开始像她妈妈一样,日日夜夜地辗转思虑,觉得孩子是她不幸的开端和源泉。

他们说,她很孤僻,不好相处,但她家孩子很乖。

他们说,她想过很多次杀了孩子再自杀。也许这个念头甫一冒出的时候,她曾惊恐地压了下去。但恶念久藏于心,不断滋生,在生活的间隙不时冒出来,终于占领心扉,成了心魔。

最后真的亲手杀死这孩子,或许是不想让孩子跟她一样痛苦长大,或许真正无路可走。

或许,她只是在那一瞬间,无法遏制住自己心底的怒和恶。

终究,她的一生,都要为这件事赎罪。今年跟我妈提起,我妈说你怎么突然想起她来,后来大家都没再谈论过她的事了。

活着的人会朝前看,她姐去年结婚了,她爸爸依旧在中学里当老师。

那个笔筒,现在依旧摆在我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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