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昏沉

  在一切观感糟糕的廉价小说、电视剧里,人顶顶美好都在16岁,大家都穿西装校服(从未见过)、短裙(从未见过)、衬衫(偶一为之),每个人同时和二十个人谈恋爱,永远只有晴天雨天雪天,搞的好像到处是台湾日本。竟然还骗到巨量少男少女,于是每人在十四岁到十八岁间谈三百场恋爱,好像和青春小说一模一样。其实他们根本不晓得青春小说完全不关谈恋爱的事。青春小说只关那些晴天雨天雪天、西装短裙衬衫的事。照实说,完全就是一场梦,一个童话,仔细看就会发现简装版格林童话的痕迹。而这些东西大家一样都没有,只有取之不尽的雾霾天,肥大的冬季校服,还有极端冷酷的现实。如果一个人在有一个亿之前试图把现实过成童话,那必定要头破血流,撕心裂肺。

  等到十八岁一过,大多数没有一个亿的人都从这个梦里清醒过来,并且扎到另外一些童话里去,等待二十二岁来临。往后如何,冇人晓得。

  柯茨错误地谈到一场恋爱,恰好在十六岁上头,除了终局那一天一切都很好,但终局那天几乎毫无征兆,搞的柯茨都不想回忆那天的事,不过那也就几天的事,把事情想明白后也没有那么难接受。年轻实在太蠢,柯茨把自己拿来嘲笑了一番,竟然天真到以为找到一个喜欢的女孩子就以为是灵魂伴侣,结果根本不按恋爱套路出牌,想做什么说什么都直接干,女孩子哪里有乐意的道理。自以为是的报应立刻就在十六岁的头上显现出来。这已经是三年前的事情。往后柯茨不再试图找恋爱谈,他晓得自己的状况:不会说情话,没有钱,也许的确不适合去爱别人;不是说没有资格,而是说,确实不适合。

  总而言之,十六岁恋爱的春天告一段落,伴随着Just like honey的音墙,不太真实的惆怅逐渐消解,他与朋友偶尔抽抽香烟,眨着疲惫真诚的双眼向后望去,淹没在高中的考题里两年,基本上直到大学。

  当然,上了大学,事情没有那么快走上正轨,柯茨大方地享受了一整个学期的时间,简直夜夜笙歌。他后来意识到,所有看上去美好的事物只要天天夜夜放在身边,天天夜夜体验,终究索然无味。他发现高中时渴望每天看剧到两点钟却被逼着睡觉还查房时的恨意与大学在床上看剧看到两点钟累得个半死再回想蹉跎一天时候的恨意如出一辙。前者是恨别人,后者是恨自己,不过这两者……没什么区别。

  大一下学期开学第三天的晚上和第四天的凌晨,陈科带着几乎遮住整个视线的整团头发和一包烟跑到临近的一家廉价咖啡厅里待了一个通宵,先看了一部《赴汤蹈火》,偶尔还不得不到冰冷的阳台上抽支烟以打起精神。差不多看完《赴汤蹈火》,他对自己的痛恨也差不多达到了极点。他打算再看一部什么电影,好主意,他想。这家咖啡馆的空调是柯茨体验过的开的最好的,非常暖和,但又恰到好处,没有干燥的感觉。唯一的坏处是很催眠,让人想睡觉,真的很催眠。越到一点钟两点钟越撑不住,不停出去抽烟也没什么用。一点半的时候《摔角王》也差不多结束咯,他不知道干点什么捱到三点钟,那时候事情就好办了。

  他从包里抓出《崩溃》,看了几页,这时候有一个女孩子坐到他桌子的对面。柯茨抬起头,有点疑惑,毕竟环顾四周这地方的空位置还有的是。“有事吗?” 他问,同时默默祈祷她不会突然说“我在创业。” 然后叫柯茨扫码。她摊了一下手:“没什么事,我就是想聊个天。我看你和我可能是这里唯二没有这里复习…功课的人了吧。” 柯茨不得不同意这个看法,同时他感觉一种荒诞感,这种戏剧性的场面他以为是不太可能发生的。于是他稍微观察了她一秒钟。鉴于很多人认为他审美有问题,他说服自己不去评判这位长的怎么样。她穿的罩衫上除了品牌名看不到其他什么意义不明的东西,一种好感油然而生,伴随着谈话的欲望袅袅上升。

  “随意…不过我不太会开启话题…而且我现在闻起来很糟糕。”

  “嗯?”

  柯茨向她举举烟盒。

  “啊,没事。我刚刚注意到了。我家也有不少人抽烟,习惯了。而且你比不上他们里面随便谁抽的凶,我感觉他们可以坐着一根接一根抽一整天。你比他们好多了。在看什么?”

  柯茨把书推过去。她看了一眼封皮。

  “真正的灵魂暗夜里,每天都像凌晨三点钟。”

  柯茨坐直身子:“厉害。” 对面笑了一下:“没看过啦,这句话太有名了而已。”

  柯茨感到自己的微笑突破了礼貌的界限,他有点期待这个女孩子也会听摇滚乐,不过也许还不是时候。他挤出一个不算过分的笑容,因为知道自己笑起来的样子有点恐怖,他的眼睛会消失,五官也会扭曲。接着他说:“不要妄自菲薄嘛,你要承认:这句话绝对算不上太有名。我猜你至少看过盖茨比。”

  “超棒,我很喜欢。讲不大清楚喜欢哪里,但是很有感觉。”

  “那很巧,我也超喜欢这本,真的。《地之国》?”

  “嗯?”

  “《地之国》,另一本书。”

  “也是菲茨杰拉德的?”

  “不是,某一个爱尔兰人还不是美国人写的。你喜欢盖茨比的话,我怀疑你也会喜欢这本书。诚心推荐给你,和盖茨比一样好,一级棒。”

  “收下这份安利。” 听见这两个字,感觉像是从一潭静水中突然冒出一个海怪,有种愉快的违和感。两人一起低声笑了两声。“咖啡师傅下班了,这里现在只有开水,不然我肯定请你喝咖啡。” 柯茨说。

  “是啊,下班真早…虽然现在也是…两点钟了。你喜欢喝咖啡?”

  柯茨挠挠下巴,沉吟了一小会儿:“不喜欢。不过就像约定俗成一样吧,总归是这样子咯,男的碰见一位…女士,请一杯咖啡,因为好像给人一种很有格调的感觉,实际上很烂俗。深究起来,有点思维定式的意思,但是的确无伤大雅吧。”

  “有道理,这就属于那种有点做作,但是约定俗成,一定还要说'做作!烂俗!'的话,本身也很烂俗。”

  “我们才认识五分钟,怎么就开始讲起这种事了。” 柯茨感到自己控制不住谈话的欲望,于是给自己开脱一下,掩饰一下自己的热情。他习惯了身边的人大多言之无物,并且老练掌握了一套如何与他们谈话尽欢的方法,不过见到意趣相投的人因此也有点不吐不快的感觉,偏偏柯茨已经不习惯这样子了,感觉怪异。他看着这个女孩子,心里知道青春期的余味、男性的天性在遇到女孩子时会给你人一种怎么样虚假的浪漫感觉。比如说即使现在,柯茨潜意识深处已经在盘算有冇可能擦出火花,甚至有冇可能约她上床,一举结束十九年处男之身。如果把这些表现出来无疑招人讨厌,自己也厌恶,所以一定尽力控制住。做人实在吃力。

  “这不怪我吧,你自己先说的什么无伤大雅…” 她反驳说,看不大出来是不是认真的。

  “好好好,怪我。”

  气氛一下子有些尴尬,柯茨于是不得不主动打破沉默:“不过我也不觉得有什么坏处:随便聊一聊而已,我觉得你很有意思,我们意趣相投。所以我们就抛弃一点繁文缛节,畅聊一会儿。再说了,是你现在交朋友的。” 柯茨咬了咬牙,直接把话说出来对这种双方都希望打破的尴尬很有帮助。

  “哇,我有点喜欢你了。不是那种,你知道的。”

  “啊,我知道。我的想法还是挺保守的。而且看看我,再看看你。我还是有点自知之明。” 一旦跨过这道门槛,谈话可以立刻变得轻松有趣起来。柯茨用一副苦恼的表情指指自己和她的脸。女孩露出一副轻微受用的表情:“你很会讨女孩子欢心。” 柯茨皱皱眉头:“如果我真的很会讨女孩子欢心的话我也不至于单身至今了。我觉得一点幽默感对所有人来说都是必要的,一点调情似的幽默对所有单身男女来说都有必要。”

  “哦!所以我们才认识了这一会儿,你已经开始和我调情了?”

  “和你说了就不算了。我可以在这里夸你一个钟头不重样。让你听得出是玩笑而又不感觉受到侮辱。这也是我的本事。”

  她指指柯茨:“你不是追不到女孩子,绝对是没有认真去追。是这样的吧?”

  柯茨用指腹刮刮下巴,想了一下:“你可以这么说,但我认真去追未必追的到。我喜欢的人很专注,但是我喜欢的人要么太纯洁,都不忍心跟她调情,要么就绝顶聪明,根本就看不上这些话。当然了,也有很多普普通通的女孩子也很好,不过我已经搞不清喜欢女孩子和想与女孩子上床的感觉有一段时间。讲到底不如不祸害女孩子。”

  “想的很开啊。”

  “毕竟一只手就可以解决很多事。”

  “又在调情。”

  “见到漂亮女孩子是情不自禁。”

  “这句也是。”

  两人一起笑出声来。他们基本摸清对方,两个机灵的人,一个谨小慎微,一个敢想敢做,判断力极佳,全都是顶顶有趣的人。有趣的人互相了解只需要一小会儿,不管是在咖啡馆里的简短问答,厕所里共抽一两支香烟,互相刺探一下瞳孔里奇异狡黠的闪光。柯茨碰见过的所有机灵朋友都是这样与他相遇的。他们不同于至交老友,或者说离至交老友还有段距离,他们不会袒露最痛苦最深刻的感情,但会在琐碎的闲谈中夹杂着最自负的话语最黑暗的想法。

  柯茨假装正经地做一个停止的手势,说:“那我们不如停止调情,然后从………一些正常的话题开始。”

  “我没意见。”

  “好。”

  “……”

  “……”

  “……”

  “我刚刚说过我不会开启话题的,你忘记了?”

  “我们现在既然比较熟了,我想问一句:不会开启话题却会调情不是很奇怪吗?算了,你是这里哪个学校的?”

  “G大,你呢。”

  “D大。”

  “那你比我厉害,D大,好学校。” 柯茨放松下来,下意识把手放到烟盒上去,不过很快意识到这儿不能点香烟,于是把手拿开。

  “G大也不差到哪里去,你也有点妄自菲薄了。你什么专业?”

  “翻译,外国语学院,一个新学院。现在就我们一个班。”

  “一个学院一个系一个班?”

  “是啊,好玩吧。我听说我们最近要搞院学生会,三十几个人,要搞一个学生会!可能每个人都要推到点事做。”

  “你能说会道的,学生会,特别是你们这种小学院的学生会肯定会要你这种人,你要是愿意可能能搞个副部长甚至部长当。不过我看你的样子,肯定不是当学生会主席的人。”

  “那太好了,我也想搞个副部长部长当当。我从小到大都没当过官,我现在也要追逐一下名利。你看,我小学初中高中都是很棒的学校,但我不是什么爱学习的人。我中考就一坨屎,高中是托人借读的。你说我那时在想什么?追逐名利!除了看书、看电影、听歌,我满脑子都是追逐名利。我和人关系也都很不错,所有人!我绝对不敢说,我班里那些好人们能力都没我强,但是论人际交往我不差于任何一个。我听起来有点自命不凡,是吧?不过这的确是实话,我没有妄自菲薄吧?”

  他们又一起笑了几声。然后柯茨继续说下去。

  “但是麻烦的是,你知道小学初中高中是怎么样的。我在那里看书看电影听音乐,思考怎么追逐名利,就是没有学习。我不是什么绝顶聪明的人,我身边有绝顶聪明的人,我不是,所以我的成绩不好看。那时候大家看成绩看的很重,所以从小学开始我就和什么班长三条杠无缘,劳动委员都不行。我不怪任何人。我虽然能说会道和人关系也好,但看起来就给人一种天然的反传统的感觉,加上我的确天生反骨,对我们这些人有所防备还是很正常的。毕竟当时大家都还小,像我这种反贼的出现如果不遏制一下的话整个风气的确可能被我带歪。世界上永远都会有我们这种天生反骨的人,无可避免的。但是如果所有人都像我一样,都是这种反贼相,整个世界都会乱套的。所以我一直没求到个一官半职。

  “现在呢,现在就是另一码事了。G大很符合我的能力,我在这里不很出挑,但绝对不差,这样子我要再去当这个副部长就没人有什么理由来阻止我了。等到新生进来,学妹就全是我的了。哈。”

  “你只是开玩笑,你不会去找他们的。别忘了我们刚刚说过这个。”

  “对,我差点忘了,我脑子不太灵光。”

  “我刚刚想收回我觉得你妄自菲薄的想法,你又告诉我你脑子不太灵光…等我一下,我去拿个热水瓶来,我想喝点水。”

  柯茨做一个劝阻的手势,对她说:“我去吧,我正好也口干舌燥。” 说着他从桌边站起来挤过狭窄而不失温馨的走廊,走到小小的、现在没有人的吧台边上。他在几个热水瓶里挑选着水满一点的,同时思考着刚刚的长篇大论是不是太浅薄了一点,或者说,这番长篇大论对两个刚刚认识的人来说是不是有点过界,虽然他们都是机灵人,不过在这短短的时间内就袒露这比较隐秘的心声,似乎使柯茨显的有点自来熟。就算刚刚结交的机灵朋友,性质还是完全不同的。况且长久以来柯茨发现自己处理不好与女孩子的关系。普通的、几句话的交往中他可以拿自己的幽默态度,再卖弄一点小小的皮毛学识来唬住对方,和同一个女孩子即使一百次只要控制好长度,比如一个课间、一顿饭他都要完全可以用同样的套路解决。但时间一旦过长,交流一旦频繁,他就把握不好。在经历了早年的一个纯情阶段后,他现在感觉自己像一个延缓进入青春期的小男孩一样见到稍微漂亮一点的女孩子就想发生性关系,更别提今天碰见的这个性情特别的女孩子。这样子想来,刚刚的长篇大论似乎有点过度了。他挑好一个半满的热水瓶,祈祷别给她留下恶感,转头回去。

  “谢谢。” 柯茨为她倒水听到她说。他简单地说:“举手之劳。” 斟酌着接下来应该摆怎么样的态度。他说:“所以我的事讲完了,你是不是也应该说的什么,以示公平?”

  “我?我感觉我没有什么好说的。我可以说很多从小到大我怎么怎么样的故事,不过像你刚刚那样的想法就没有,有点不知所措吧,所以才跑到这里来想以后怎么做。”

  “想出来了吗?”

  “没有,所以找人聊天啊。你有过这种时候吗?”

  陈科拿起杯子,摩挲着光滑的把手,看上去在回忆,实际上仍然在回忆刚刚把握程度的问题。可是时间紧迫,不容他细想,他最后只能放下杯子按本能行动。

  “有。高中初中不算,那不算在正常的人生序列里,大学也有过,上学期期末的时候。对我来讲解决办法就是仔细想想,然后开始写东西。”

  “写东西?”

  “初中养成的习惯,大部分时间写丧尸末日什么的,不过最近严肃的坑写的多。对我来讲很有用,反正写给自己看,可以随便乱写,通通排解出来。”

  “听起来挺有趣的。”

  “对,” 柯茨强调,“我不知道对你来讲会不会有用,但有趣是肯定的,写一段,在走廊里抽根烟,想下往后怎么写,然后回寝室,三个室友都为睡觉,又乱写一通,爽的不行。”

  “以前真的没试过。过两天试试。”

  “祝你好运道。想要效果加倍的话,记得在十二点钟后写,非常有效。还有,平时听什么?”

  “嗯?”

  “平时听点什么?音乐?”

  “就是随便听点东西,最近流行什么听什么的blahblah…再加点老歌。怎么了?”

  “没什么。随手卖点安利?想把你拖进摇滚的坑里,对凌晨写东西有加成的。”

  她用怀疑的眼神看着柯茨,不过实在没办法向她解释更多摇滚乐的精妙之处,只能耸耸肩。她喝了口水:“有空试试看,待会儿分享给我?讲起来,香烟这么有用?从来不知道抽烟什么感觉。要么去阳台上试试?” 柯茨差一点没能捕捉到她神态中最狡猾的一丝调笑。不过他拍拍烟盒,仍然认真地讲:“对我来讲绝对有用,但对你、其他人来讲不一定。我不会向你推荐这个––当然了,讲起来也是我先提到这个的。不管怎么样,我觉得还是算了。灵感迸发是很私密的事,方法还是应该自己找。我不想把大好青年往坑里带。”

  “哇,你是好人啊。我还希望你们都喜欢所有人陪你们一起抽烟呢。”

  “你这话讲的没错,我是顶希望全世界陪我一起叼一支香烟的,在冷冰冰的街道闲逛…” 柯茨发现自己又下意识说了一句没什么意义但是漂亮的话。他停了停,清了清嗓子,继续说:“但是我分得清理想、梦想和现实。我知道香烟是什么混蛋东西,我都可以说我简直在等着肺癌找上门,我本来身体就很差,抽烟之后更像屎一样,走几步就喘气。而且我高中的兄弟在S大,宿舍和我隔一条街,我要抽烟可以找他一起,我不觉得我还要把这个习惯主动介绍给谁。另外,对我这种人来说,我从来不喜欢抽烟。”

  "什么意思?"

  "我喜欢的是抽烟,烟入肺之后的飘飘然,但我不喜欢抽烟这个动作,我甚至厌恶这个动作本身。因为我是那种永远想了解些新的事物、做点新的事、玩点新花样的人。但香烟,无非是夹起来,吸一口,吐烟气,弹烟灰,没有办法找到什么新的因素,新的趣味,你没有办法拿鼻子抽烟,没有办法拿屁股抽烟,只能为了一点渺小的快感不停地重复这个动作,重复重复重复…对于我来讲是很痛苦的。"

  "啧,挺难理解的。"

  "是,我自己也很烦。我想试试尼古丁贴片,或者鼻烟,那东西吸的时候像可卡因一样。顶吓人,非常好玩,但我一不了解,二也没钱。"

  她看着桌子,似乎在思考柯茨这新一篇的论调。柯茨于是也不说话,他在思考自己到底过线了多少,再向前情况会不会失控?很有可能。他想。大多数女孩子柯茨可以用"聊不开"做借口把自己搪塞过去,可是这个…………………他望一望她一头漂亮的头发。

  她最终抬起头,说要去一下洗手间。等到她出来的时候,柯茨打了个哈欠,这也不是一个好兆头。他抓起笔在《崩溃》的硬衬里上随手画了个巨大的问号,然后理顺了自己的头发。他像在洗手间的Vincent Vega一样。劝诫自己不要为一桩虚无缥缈的事动心,但他与Vega不同的是,在凌晨的廉价咖啡厅里他不能说:"今天很愉快。" 然后就一走了之,这附近一片,在寂静的黑暗与无尽的寒风中没有他的容身之所。

  当她从洗手间回来时,柯茨依然来不及想明白。本能,现在全靠本能。柯茨深吸一口气。

  她坐下来,说:"我可能明白了一点儿你的意思。"

  "那太好了,我有点矫情。"

  "嗯?没有啊。你这个明显不是矫情吧…………只是不在你的位置上比较难体会。"

  "没错,接下来我就要和你说说我出身的家庭多么阴暗,然后叙述一下我的童年又是多么悲惨。"

  她愣了一下才意识到柯茨在开玩笑,他们一起大笑起来,直到走廊对面一桌上的一个女生从一本厚书--非常有可能是《生物学导论》之流--中抬起头来狠狠瞪了他们一眼,他们才停下来。

  柯茨问:"有男朋友吗,有兴趣发展一下吗?"

  她给了柯茨一个惊讶的表情,用复杂的眼神看着柯茨。柯茨很希望自己能分辨出这个眼神里有没有包含"终于"式的微微惊喜,但他没有这个能力。他回过神来,立刻极其尴尬地说:"对不起,我昏头了。" 不过看起来她倒没多少厌恶、介意的样子,只是的确有些讶异:"没事,你只是问一句而已。" 柯茨坚持说:"不,是我昏头了。"

  "可能吧,不过虽然你对情况的判断很出众,但是我也不是什么蠢人啊,从气氛当中我也能感受到点东西的。现在你问也问了,我们不如放松下来,然后随便聊一聊嘛嘿嘿。"

  柯茨硬着头皮说:"你说的这么容易,对我来讲还是实在是件蠢事啊。"

  "也不见得蠢嘛,顶多算个认真一点的调情吧。"

  "我们刚刚认识……一个钟头都不到,我就开始这种………认真一点的调情,我这是完全没过脑子。"

  "这不算什么。我碰见过好几次,明明是无聊透顶的人,硬是蹭上来搭讪,而且死皮赖脸地要联系方式。和他们比起来,你不知道好了几倍。"

  "要是比烂大赛的话当然可以没有底线,我倒不是说我比他们好……我的确比他们好一点,但和他们比没有意义………我直接说了:你非常特别,非常棒,我的的确确中意你,的的确确想知道你有冇男朋友,的的确确想和你再进一步。但我另外喜欢一个女孩子,喜欢了六年,而且我超喜欢她。绝顶聪明的人。我这样一句话一说,好娘我要认认真真和你发展关系一样。可是这样对你,对那位,都极端不公平。对你的话,我怎么可以在解决对那位的感觉之前和你更进一步?对那位来讲,虽然我看她一辈子也不可能和我在一起,但是如果我们两个不能继续的话,即使她不知道这桩事,我也很难说服以及再调回头去找她……那有些太不知羞耻咯。况且我经历过类似的情况,我已经不知羞耻过一次,不能再来一遍。我现在也就不说自己是多么蠢,我只想说,昏头是真的昏头了。"

  讲完之后,两个人明显都松了一口气下来。把事情明明了了低说清楚在很多时候时行不通的,有些人太蠢,有些人逻辑不同,最后还会多出很多不必要的纠缠。但对两个机灵人来讲就完全没有这种问题。气氛又一次沉默下来,但这次不是尴尬的那种。柯茨只是等待着女孩子的下一句话,她只是在把柯茨的宣言理顺,要判断这一点并不难,只消瞟一眼她脸上的表情就能完全明白。

  半分钟后她微微点了点头:"原来是这个样子…虽然我想在很想先听听你的感情史,感觉很有意思……"

  柯茨插嘴说:"对我来讲那是部悲剧史了。"

  她继续说下去:"但是我觉得应该先告诉你……有的人可能会劝你想开,可是这种事想不开的。这种这么深层次的事,现在早就定型了,所以我只能说我挺理解你的。你对自己要求挺高的,这是好事啊,当然有那么一点儿心理障碍的感觉,但是突破这个障碍可能又降低了你的自我要求。其实这样也挺好的,单身不是什么坏事。"

  柯茨纠正她:"单身不一直是什么坏事,总有时候人会觉得需要谈个恋爱,需要找个人拥抱一下或者上个床什么的:这句不是调情。这个时候最痛苦。"

  "比如刚刚?"

  "比如刚刚。所以我昏头了。"

  "又是凌晨,又是咖啡厅的,难怪。"

  "而且你还这么特别。"

  "这句算调情吗?"

  "不知道。"

  她伸手去拿热水瓶倒水,然而已经空了。柯茨说让他再去拿一瓶来,她看了看表,说:"不用了,我要回我位子上面睡一会儿去,快三点了。" 柯茨点点头:"好吧。" 她把自己带来这个位子的一些零散东西拿上,从桌前站起来。

  "你不睡一会儿吗?"

  柯茨笑着摇头:"我打定主意通宵时基本是不会再睡觉了。好梦。" 她点点,迈开脚步,最后说:"和你聊天很快活,真的。" 柯茨微微颔首,又说一遍:"好梦!" 之后她就离开,走到这廉价咖啡厅另一个不甚明亮的角落。

  柯茨养着她的背影,发现自己还不知道她的名字。

  Fin

17.4.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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