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的武功很高。”老张目光凝视远方，语气严肃地说道。
略灰白的头发，飘逸的胡须，配上喝完酒泛起的红光，乍看之下，老张还真颇有几分仙风道骨。若不是左脸高高肿起的青紫，置办个“神机妙算”的旗子，再换掉这一身破烂衣裳，每天到集市上招摇撞骗，老张家发家致富是迟早的事儿。
“有多高啊老张？有你的脸肿得高吗？”
“老张，又是被你婆娘打的吧？”
酒肆里总是少不了唱反调揭短的汉子。快活的笑声顿时充满了酒肆。
这一句话仿佛又是一巴掌，狠狠扇在了老张青紫的左脸。众人瞩目之下，老张的脸好像肿得更高了。
“张铁牛！你给我滚出来！”
“高……高……”喝得有点五迷三道的老张眯缝着眼，大着舌头刚要辩解，听到这声音顿时一激灵，略有佝偻的脊背瞬间直了起来。
“哎，悍妇啊……”老张头赶忙低头一口闷完了杯中的剩酒，擦了擦额头渗出的冷汗，揉了揉僵硬的腮帮子，咧着嘴迎了出去。“哎——来啦！”
“让你出门给孩子买件棉衣好过冬，啊，你倒好，拿着钱来喝酒！”
“哎哎哎媳妇儿，君子动口不动手，有话好好说……”
“我是你老婆！不是君子！不长记性是不是？”
“长长长……媳妇儿媳妇儿，别揪耳朵别揪耳朵，疼哎呦疼……”
“还知道疼啊？”
“嘶——知道知道，打在我身，疼在你心嘛……来来来，松一松……哎哟疼！”
“哼！回家再收拾你！”
二
凉水镇最近有点不太平。
街上突然多了许多外乡人。他们佩刀佩剑，走起路来横冲直撞，虎虎生风。
莫名其妙来了这么多外乡人，老百姓心里不犯嘀咕是不可能的。官府的神经也紧绷了起来，生怕这些过江猛龙惹出什么事端。
好在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这些外乡人在客栈酒肆里天天嘀嘀咕咕，客栈小二酒保们耳濡目染之下居然也听了个八九不离十。
两个月前，有会望气的江湖人路过小镇，看到附近红光射斗，气势升腾，定有重宝现世。这个消息一传十，十传百，在江湖上越传越玄乎，有说是神兵利器的，有说是灵丹妙药的，有说是仙人下凡的，真真假假难以分辨。循着这个消息，爱凑热闹的江湖人都聚到了这个贫瘠的小镇。
“小虎，最近镇子里不太平，少出门晃荡，知道了吗？”老张一口气对付完碗里的饭菜，放下筷子对儿子张小虎说。
“能有啥不太平，爹你不是绝世高手吗？我怕个啥。”张小虎丝毫不把老张的话放心上。
“嘿你这孩子，老爹我是高手，可你不是啊。”
“就你这小身板啊？绝世高手是不？要不和我过两招？”老婆给儿子夹了一筷子肉，说道。
“不是，我武功很高的！就隔壁村王大力那样儿的，我年轻的时候一把……”
“爹，你别丢人了，现在镇里的哥们都嘲笑我爹爱吹牛……”儿子把头埋在了碗里，细声细气地说道，丝毫没有继承他爹吹牛的底气。
“你爹我看起来不像个高手吗？”老张拿小手指剔着牙，把剔出来的肉丝儿又放回嘴里品咋品咋。难得吃一回肉，老张是一点儿也不想浪费。
“不像啊……”
“哪里不像了！你看我这砂锅大的拳头，啊，还有这和你脑袋一样粗的胳膊……”老张不服气地找起袖子给儿子展示下自己的威武身段。
于是老婆和儿子收起碗筷进了屋子。
“寂寞啊……”老张拍了拍身上沾的土，站起身子，在空荡荡的院子里抽起了旱烟。
“这世上还有比老子更高的高手吗？”老张对着空气喃喃自语。
“张铁牛！回屋把碗洗了！”屋子里传来了老婆的声音。
“哎——来啦——马上好——”
三
老张这些天很郁闷。
随着这帮江湖人的到来，本来丰年也要喝半肚子凉水的凉水镇物价飞涨，老百姓的脸上都写了个大大的苦字。老张原本每月能喝二两的米酒，现在只能喝一两解解馋。这物价再涨下去，老张肚子里的酒虫可就得饿死了。
另外，就是家人的不信任，让他深刻怀疑自己的价值。全镇子的人都觉得他在吹牛，老婆也不信他，尤其是儿子，总觉得有个吹牛老爹很没面子。
老张洗完了碗，坐在黑灯瞎火的院子门口，大口大口地抽起了旱烟。
烟雾缭绕中，他看到了年轻时青衫仗剑的自己。
张铁牛，不，应该叫张牧风，十九岁之前浪迹江湖，二十遇异人，习得无上剑术。寒来暑去，苦练五载，剑术大成，纵横江湖，再无敌手。后家人为魔教所屠，张牧风也被身边好友出卖，身中剧毒，武功尽失，好不容易留得性命，于武当山巅闭关一年，下山后境界更胜从前。遂一人一剑杀上魔教，除妇孺之外，魔教无一人生还。自此，张牧风在江湖上了无音讯。
四
老张这一坐就坐到了天蒙蒙亮。年轻时的快意恩仇，潇洒风流，围绕在身边的莺莺燕燕女侠仙子，随着太阳升起，就像晨雾一般消散一空。
老张叹了口气，说道：“躲了一晚上了，还不出来吗？”
身影闪现，一个虬髯大汉站在了老张面前“张牧风，别来无恙啊！”
老张抬抬眼皮看了他一眼：“你谁啊！”
虬髯大汉左眼一跳，咬牙切齿道：“我是谁？我是要杀你的人！”
“想杀我的人多了，你算老几啊！”
“张老儿，当年你杀我魔教教众千余人可还记得？！杀人就杀人吧，还不杀妇孺，装什么清高！今天我就要让你后悔！当年你把剑架在我脖子上，还问我生辰几何，要不是我第二天才过生日，就成了你剑下亡魂了。”大汉说着不自觉握紧了刀柄。
“哦，想起来了，是有这么回事儿。”老张抽了一口烟道，“所以，这次凉水镇有重宝出世的风就是你放出来的？”
“哼，什么重宝，那不过是掩人耳目的。不然你听到我们要来杀你，你老儿还不得闻风而逃！”
老张老脸一红，把手伸到了兜里。
大汉瞬间拔刀出鞘，身形紧绷，往后连退三步。额头冷汗沁出，握刀的手因为太过用力而指节发白。
老张有些哭笑不得，从兜里掏出了烟丝按到烟斗里，道：“就凭你一个人，也想杀我？”
“自然不是。”大汉冷笑一声，大喊，“都出来吧！”
周边的树丛中不断有人走出，影影绰绰，不下百人。
“那天在酒肆，我就警告过你们了。”老张皱着眉头，看着这些杀气腾腾的江湖汉子，“我的武功很高。”
“张牧风，别吹牛了，你丫武功废了吧！不然能在这破地方做缩头乌龟！”
“你脸上的肿还没消呢！”
“我的武功也很高啊，兄弟们说是不是！”
……
老张听到“吹牛”二字，眉头皱得更紧了，道：“人来了不少啊，可就凭你们，也太小看我了，我的武功很高。”
“哼，高能高得过这玩意儿吗？”
只见这一群江湖汉子不知什么时候，都已放下了刀剑，从腰间取下了一根根奇怪管子。
“现在走江湖，谁还练武功啊。走江湖靠的是谁的火器威力更大，谁的射术更准，谁拔枪更快！见过这玩意儿吗老头？”虬髯汉子也放下了刀，拿出火器对着老张。
“我们佩刀剑不过是觉得这样比较酷而已。”
老张对这新事物貌似有点摸不着头脑，默默放下了烟杆子，说道：“要死也让我死个明白吧？是谁把我在这的消息透露给了你们？”
“恐怕你万万想不到，是你当年最好的兄弟高云鹤啊！我们绑了他女儿，这家伙二话没说就把你卖了个精光哈哈哈！”
“那你觉得是谁把消息透露给的高云鹤呢？”老张表情玩味，拿手指指了指自己，然后在众人目瞪口呆中站起来伸了伸懒腰，对着屋里大喊道：“张小虎！别睡了！赶紧起来！今儿个就让你看看你老爹我是不是绝世高手！”
只见娘俩早就被吵醒了，从窗口探出头来看这边。张小虎的嘴巴被他娘死死按住，生怕那些莽汉子冲着屋子里宰了娘俩。
张小虎远远看见父亲站起身来一副要拼命的架势，心急如焚，挣脱母亲的手，颤抖着声音对老张大喊：“爹！！别逞强了！快跑——”
老张大喊一声：“看好了！”
老张那件破衣服有如沙场旌旗猎猎作响，目中迸射出一道金光。
众人手中枪杆子瞬间破碎，万道剑气瞬间贯穿天地，方圆百里有如地牛翻身！
“张铁牛！地震了！还不快跑！”媳妇儿冲着老张大喊道。
老张顿觉胸中憋闷，一口气没顺上来，万千气象刹那消散。
“不想死的，滚。”
虽然只是转瞬之间，上百江湖汉子的衣衫早已被冷汗打湿，闻得老张此言，顿作鸟兽散。
老张重新点了烟抽了一口，缓了缓没顺上来的那口气，喃喃自语：“这届江湖不行啊……”
“处心积虑引你们过来，不过是想让我儿子看看我有没有吹牛，可惜啊，不过瘾啊。”
说完，老张潇洒转身，右脸却结结实实挨了一巴掌。
“张铁牛你个缺心眼的！那么危险逞什么能啊！”
“媳妇儿我……”
“你什么你啊，你要是死了，我们娘俩可怎么活呀啊啊啊……”
……
五
张小虎最近心情不太好。
因为他爹吹牛越来越没谱了。
张铁牛总是吹牛，说自己是绝世高手。张小虎觉得，吹牛不要紧，可再不济也不要逮着一个往死了吹吧？
小镇里的人都知道他爹吹牛是一绝，这让张小虎觉得很没面子。
那天一大早，张小虎刚起来，就发现家里被一群杀气腾腾的江湖汉子包围了，刀光剑影刺得他都眯起了眼睛。只见老爹抓着根烟杆子就堵在院子门口和上百号江湖好汉对峙。
“张小虎！别睡了！赶紧起来！今儿个就让你看看你老爹我是不是绝世高手！”
老爹对着张小虎喊这句话时，张小虎着急得抓起一把锄头就要冲出去。张小虎的心里恨死了他爹的逞能，这种时候还不跑，等死吗？
要不是老娘死死抱住了自己，张小虎觉得自己肯定第一时间冲上去一锄头打晕老爹，拖着他逃命去了。
结果这时，张小虎就发现家里的屋子开始扑簌簌地往下落灰，自己居然都开始站不稳了。远处的江湖好汉也一个个被晃倒在地，摔得头破血流。
“张铁牛！地震了！还不快跑！”当老娘冲着老爹喊话时，张小虎心中一跳，有个声音在一直回响“地震了地震了地震了地震了……”
还好地震持续不久，地动山摇过后，那些江湖好汉早已不见了踪影，只有张铁牛在那发呆。老娘气不过，冲上去就给了他一巴掌。
“小虎，你看爹这武功怎么样？”
“爹你什么时候会的武功啊？”
“嘿那几百号人可是爹打跑的！”
“爹，那是地震震跑的。”
“地震是你爹我整出来的！”
“爹，这是新的牛吗？”
张铁牛，心里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