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丨漠不关
江湖经验第四条：你师父，永远是你师父。
01
三天前，佛前早课，师父垂头打盹，我仰面而睡。
佛音缭绕，岁月静好，按照往常的剧本，等我睡够了，叫醒师父去做饭，一切都是那么美妙。
可是，今天偏偏有一片树叶，穿过厅堂飘了进来，最后落在了师父头上。
师父从瞌睡中惊醒，没有找到刺客，但看到了正流着口水、呼呼大睡的我。
“阿弥陀佛。”师父拿起草鞋，甩在了我的脸上。
脸颊吃痛，大梦方醒，我看到师父光秃秃的脑袋上顶着一片枫叶，你别说，很像梦中的大鸡腿。
“徒儿，你看这是什么？”师父手持枫叶发问。
“一片树叶。”我恭恭敬敬回答。
“非也，这不止是一片树叶，这是秋天。”师父凝望着远方，目光深沉。
“徒儿，你看这是什么。”师父又举起了那片叶子。
“这是秋天。”这下我学乖了。
“非也，这是一场劫数。”师父收回目光，慢慢捋着胡须。
“师父，我怀疑你在吹牛逼。”
师父微微一笑，“我证明给你看。”
那天，师父执掌芒鞋，追着我绕着庭院打了三圈，他用实际行动证明了，师父说劫数，那就是劫数。
罢了，师父穿好鞋，站在佛前对我说，“收拾收拾行李，你下山去吧。”
“下山干嘛？”
“适才我梦见佛祖，他说你的劫数在山下。”
“佛祖为什么不直接告诉我呢？”
“徒儿，你这就是犯痴了，出家人不能有贪念，一切梦幻如泡影，观自在，望远山，一切有为法，当作如是观……”
“师傅你别念了，我走！”
02
就这样，我下了山。
下山之前，师傅赠我一件法宝，是上一任掌门坐化后留下的舍利子，师傅说，有它在，妖魔百步之内不可近身。另外还送我三条偈语，分别是，不要喝酒，不要吃肉，七日之内不许回头。
前两条我很好理解，喝酒吃肉，就犯了佛门清规，尽管我们已经违反了无数次，但出门在外装一装还是有必要的；至于为什么不让回头，我就不懂了。
但师傅所言，一定有他的道理。
于是，我坐在小摊前，啃着鸡翅，喝着米酒。
我想，师傅在告诉我这三条嘱托的时候，一定考虑到了我正处在叛逆期，万万不会听他的，也就是说，他是希望我这么做的。
所以，一不做二不休，我决定回头看一看。
回头看，连连的青山，袅袅的烟，一排大雁消失在天边。
我曾设想过，回头之际风雨突变，远处卷来一阵妖风，天上落下一个青面獠牙的妖精；或者大地龟裂，群山崩塌，跳出一个毛脸雷公嘴的和尚；最不济是他在我后背贴了一张纸条，上边写着“回头是岸”。可现实是，山连连，烟袅袅，万物安生，后背连张纸条都没有。
这个老秃驴，又在唬我。
还是吃我的鸡腿吧！回过头来，却发现对面多了一个人，准确的说，是一个女子。
她身着素衣，路上的风尘使她妆容有些缭乱，但难掩她姣好的面容。此刻她正旁若无人的吃着我的鸡腿，许是落难的姑娘吧，想我俩差不多年纪，我在寺中无忧无虑，她却流落街头饱尝人间艰辛，真是人各有命，不能强求。
倘若师父在，肯定要双手合十，道一声：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相比于师父，我是一个务实派，所以向伙计招手，“再来一盘。”
听到再来一盘，那姑娘双眼放光，加快了进餐速度。
“女施主，你慢些吃，今天管够。”
听我说话，她吃惊地瞪大了眼睛，一口肉来不及咽下，卡在了嗓子里，憋得面红耳赤，抓过酒坛，吨吨吨喝了个精光。
末了，她打着嗝说，“你看得见我？”
“施主说笑了，我又不瞎，怎会看不见你？”
“可我是妖精啊，他们都看不见的。”
“施主又说笑了，我这里有舍利子一颗，百步之内，妖魔无法近身，你若是妖精，怎么会坐到我对面。”
女子轻舒藕臂，从我手里抓过舍利子把玩，她指尖纤纤，划过我手掌的时候，我气息有些颤。
“你师父骗你的，这就是一块石头。”女子把石头还给我，再次肯定的说，“我真的是妖精。”
此时的她，在酒精的作用下，面颊绯红，加上一时气急，胸脯不住起伏，我连忙转移视线，“你说你是妖精，如何证明？”
她灵机一动，抓起酒坛子摔在了地上，随着砰地一声，店小二蹬蹬蹬跑了过来，丝毫不顾那女子，径直问我：“小僧爷，您有什么吩咐？”
女子在一边扮各种鬼脸，小二却置若罔闻。
“手滑了，不好意思。”我摸出一两碎银道歉，小二又蹬蹬蹬跑了回去，
这下轮到我惊奇了，“我滴个龟鬼，你真的是妖精。”
“当然了，妖精从不骗人的，我叫小舔，你呢？”她站起来，来到我身前，大大方方地伸出了右手。
我慢慢伸出了手掌，心中默念，“色即是空，空即是色，我现在想的是色，所以我是空的。”
眼看着我们的手就要握在一起，她醉倒了，直接扑在了我的怀里。
师父总是对的，他告诉我山下有我的劫，我以为他是在吹牛逼；他告诉我不要回头，我也没有听他的，结果现在的处境是，我在一个无人的破庙里打坐，我的劫就在我身边熟睡着，她许是做了什么美梦，在梦里笑出了声，紧紧抓着我的手，像小鹿一样蹭呀蹭。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我念了一夜静心咒，但是佛好像放弃了我，一点也没效果。
03
第二天一早，第一缕阳光从半扇庙门照进来的时候，我的劫醒了。
她人坐了起来，脑袋却还是空的，呆坐了半天，茫然地打量着周遭，最后好像终于想了起来，揉着眼睛问我，“现在是什么时辰？”
“卯时。”我揉揉酸痛的胳膊。
“卯时！完了完了，昨天怎么就睡过去了，这下会被师父打死的，这可怎么办，这可怎么办……” 她跳将起来，急得手足无措。
“怎么了，睡个觉就得被打死吗？再说，我们也没做什么……”我心中暗忖，在山上念经打坐的时候，我天天偷懒睡觉，师父顶多是骂我两句而已，这么想来，老东西对我还是不错的。
“你不懂，下山之前师傅说了，她要离开几日，这几天我们必须在子时之前必须回山洞，我昨天没有回去，要是让她老人家知道了，非打死我不可。”她绕着庙堂碎碎念，不住地转圈，荡起的灰尘在阳光下翻腾飞舞，好像天上缭绕的云雾，而她像腾云驾雾的仙子。
“那你为什么要下山呢？”我看得有些痴了。
“师傅说每年到了秋天，就会有闲得蛋疼的和尚下山，说是要降妖伏魔，为民除害，实则白拿白取，骗吃骗喝；师父说身为妖精，不能让这帮假仁假义的和尚得逞，所以让我们下山，杀猪放火，给他们捣乱。”
“咳咳，其实……和尚也没你说的那么坏……比如说，我就是和尚。”
“你是和尚？”她凑上前来打量着我，鼻子都快碰到了我的鼻子，她的气息吹在我的脸上，使我的汗毛一阵飘荡，“不对呀！师父说和尚尖嘴獠牙，凶神恶煞，你不但不恶煞，还蛮讨人喜欢的。”
说着，她在我光头上摸了一把。
啊，磨人的小妖精啊，你这是在玩火，玩火！
“咳咳，”我往后挪了挪，“那你杀了多少猪，放了多少火？”
“一次都还没有呢，这是我第一次下山，没成想给耽误了，都怪你！”说着，她举起拳头作势要打我，拳头没落下来，肚子却先响了。
咕噜~咕噜~
在这空荡的破庙里异常的响亮。
“又饿了？”
“嗯。”
“吃饭去？”
“好。”
04
又来到昨日的小酒馆，两只烧鸡，一壶酒。
小舔收了藏身的法术，显露出真形来，身姿曼妙，双瞳剪水，以至于店小二看我的眼神都多了几分意味。
“吃完饭，作何打算？”
“反正山洞是回不去了，都怪你害我噎着，喝多了酒，你得对我负责。”小舔哼了一声，手持鸡腿指着我。
“那，你跟我回寺院吧。”
我摩挲着那颗舍利子，下山的时候，师傅说它是百兽不侵的法宝，我深信不疑，连夜拟好了独闯妖魔老巢，把魔王踩在脚下求饶的进攻计划，要不是提前遇到了小舔，估计被踩在脚下求饶的就该是我了。此番回山，一定得多拔他两根胡子。
“妖精也能去山寺吗？”小舔解决了那根鸡腿，又抓起另一根。
“佛说，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你连刀都没有拿起过，又为何不可？”
“可偶系女生哎。”小舔忙着吃鸡腿，吐字含糊不清。
“佛说，众生平等，你既是众生，就该平等。”酒已经热好，我给自己斟了一碗。
小舔抢过碗去，咕噜咕噜喝个精光：“跟你上山也行，只是当和尚有什么好处？”
“可参禅打坐，强身健体……”
“不好玩。”
“可弘扬佛法，普度众生……”
“没意思。”
……
我没有再说话，其实当和尚还有一个好处，就是可以不洗头，但小舔的一头长发很好看，我想让她上山，但舍不得她剃掉。
我知道我又起贪念了，我总是这样。八岁生日那年，师父问我想吃鱼还是红烧肉，我说都想吃，师父炒了两大锅，最后我吃撑了，吐了一夜。
师父倚着门扉、望着星空，说出了那句很装逼的诗：“世间哪有双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
彼时的我，尚理解不了其中深意，但我知道，有些事是无法强求的，只能但行好事，莫问前程。
我把我的鸡腿撕下来递给小舔，她来者不拒，残卷残云之后，满足地吮了吮手指：“我问你，寺里有这么好吃的鸡吗？”
“味道只增不减，清蒸、白斩、红烧、酱卤，比这还好吃一些。”
小舔眼睛发光继续问：“那在山上有酒喝吗？”
我想起师父地窖里藏的百坛女儿红，“有。”
“那上了山，我还能杀猪放火吗？”
杀猪放火，不就是BBQ?我和师父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没少吃烧烤啊。
我大手一挥，“完全可以。”
小舔端起一碗酒，“那就没问题了，我们上山！”
我劝她：“别喝了，再睡着了怎么办，你能不能长点心。”
“点心？还有点心？不了不了，真吃不下了……”
天高云淡，小径通幽，她负着手，蹦蹦跳跳走在前边。
05
回山路上，我一直在想，这一切究竟是不是巧合。
若不是那片叶子，师傅就不会惊醒，便不会让我下山，我也就不会遇到小舔。
倘若师父不知我下山的遭遇，为何给我三条反向的偈语；若是知道，为何要放我下山，遭此境遇。
难不成师傅参透了玄机，知道这一切都是天意，一切都是命运，谁也逃不离？
老东西，果然有点东西。
世间诸若千般苦，唯有情字最伤人，如果这一劫真的不可避免，就由我来承受吧，身为佛门弟子，理当以己之痛，为众生解脱，所谓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是也。
小舔跑过来，拽着我的胳膊，“你知道吗，大雁是很痴情的鸟儿，如果雌雁死了或者雄雁亡了，剩下的那一只落单的孤雁，到死也不会再找别的伴侣，你……想不想做只大雁？”
你别说，这一劫，有点甜。
忽然想到，我可能错怪了师父，倘若当初他给我真的舍利子，我和小舔难以相见，就没了这般因缘，如此说来，我该谢谢他老人家。虽然他平时不靠谱，但到了关键时刻，他义无反顾地推我下山寻找爱情，而他却只身一人，守着空庙，守着孤独。
这真是一个菩萨心肠、爱徒心切的好师父！
06
一路欢呼雀跃不提，匆匆行了两日，便到了山寺脚下，我拾阶而上，推开庙门。
佛殿无音，经室无人，只有后院厨房有些声响。
许是师父料到了我今日回还，正在准备饭菜，好师父啊，好师父。
推门而入，果真一桌的山珍海味，师父围裙套着袈裟，从后厨端出来一盘鱼。
“阿弥陀佛，不是告诉你不准回头吗，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师父故作冷淡。
“师父不要再装高冷了，你的良苦用心，徒儿早已领悟。全靠师父安排得当，徒儿此行一帆风顺，撞见正果，渡过情劫，我们特意疾行了两日，早一天回来拜谢师父。”小舔从我身后侧出脑袋，害羞地打了声招呼。
“啊，嗯，好，咳咳~”可能是我头一次这般夸他，师父竟颇有些害羞，干咳了两声，来掩饰尴尬。
正这时，后厨又走出来一人。
小舔擦了擦眼睛，一声惊呼：“师……师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