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父亲是个很普通的工人。就是那种,扔进人群我根本不会一眼发现他的那种人。
我唯一能用来辨认他的,就是他身上的味道。
那种浓浓的烟草味,既辛辣又带着一些苦涩,经常能把我呛的一个喷嚏打一个喷嚏。
父亲从来都不喜抽卷烟。从我记事起,他便一直是抽着旱烟。两排牙齿被烟熏的的焦黄。每次他都会让我帮他去买烟,去那个菜市场,有一个推着三轮车卖很多旱烟叶子的老农,也是和父亲一样的黄牙,而且残缺不全。只要一见到我,就会笑咪咪的冲我笑。
“呦呵,又帮你爸买烟啊。”
我回应一声,把钱递过去。他称好烟叶,一点一点的绞碎,在盆里拌着,然后放一些香料,一边放一边说:“你爸啊,喜欢多放香料。”我不懂那是什么东西,难道加了香料就会变得很香?在我当时的记忆里没有比我洗脸的香皂更香的东西了。加了香料的旱烟好不好抽我不知道,只知道那味道很呛人。
回家递给父亲。我坐在一旁,无事就看着父亲点烟。父亲撕下一小块白纸,把烟末撒在上面,卷成一个筒,然后用嘴抿一下,再用打火机点上,吧嗒吧嗒的抽着。烟雾从首端慢慢的上升,形成一条直线,我特别喜欢吹乱这条直线,可能也和我的性格有关,从小就不喜欢循规蹈矩。
我也问过他为什么不用烟斗,父亲说:“那东西多费劲,有时候还点不着。还是用纸卷一卷凑合抽吧。”从那以后我就经常把自己的不用的草纸给他卷烟。
初中升高中的时候,我差了三分,就可以进重点高中。差了三分,想要进重点就要拿三万。父亲和母亲都是下岗工人,每个月工资只有两千多块,三万对于当时的我家不是个小数目。我沉默好久,说道:“要不算了吧,我读普高吧。”父亲也不说话,卷了一根烟,慢慢抽着。母亲只是在一旁叹着气,复杂的看着我的父亲。
大概抽了有五六根吧,屋子里都是缭绕的烟雾,从他嘴里吐出来,四周飘了一会儿,最后上升到了天花板,消失不见。
他把烟狠狠的熄灭在烟灰缸里,拍拍身上的烟灰,有些沙哑的说。
“要上就上好的。我和你妈文化低,一辈子没什么出息,不能让你没出息。不就是三万吗,凑一凑,怎么都能拿出来。你就别跟着操心这个了,安心上学吧。”然后就催我去睡觉。那晚,他们屋的灯,亮了差不多一夜。
在那之后,我上了我们市的重点高中。但是我也发现,父亲抽的旱烟比以前差了不少。
上高中后,我便开始有些厌学。因为我对理科不感兴趣。但是他们又告诉我说报理科以后找工作不难。所以越来越不想学,索性不听课了,每天上课睡觉,瞎写一些东西。
那天我和同学打了架,鼻青脸肿的。老师把我父亲叫到学校。父亲走到她身边的一刹那,她捂鼻子的动作闪入我的眼光。父亲也显得有些不好意思。抽烟十几年了,身上没有烟味是不可能的。但也不至于这样做出来看。我心里特别不是滋味,就要和老师吵起来。父亲狠狠瞪我一眼,让我出去。我冷哼一声,走出了教室。
半个多小时以后,父亲面无表情的出来了。看了我一眼,就一言不发的向回家的路走着。我跟在后面,不停的咒骂着我的班主任种种不好,父亲一直到家也没有说话。到了楼下,父亲不走了。
他从衣袋里拿出旱烟袋,静静的看着。看了好一会儿,他把旱烟袋摔进了垃圾桶,走上楼。我站在原地,看着父亲的背影。我不知道父亲是什么心情,但我知道他一定对我很失望。那个旱烟袋,陪伴父亲至少十年了,去哪他都会带着,偶尔父亲还会洗一洗。我不会理解父亲下了多大的决心扔掉了它,不过父亲一定很难受。因为我知道,父亲失去了一个陪伴他十年的老友。
从那以后,我在家再也没看见过父亲抽烟。有时在楼下我看到父亲和别人聊天时会下意识的摸衣袋,可是却摸个空。那种失去了最重要东西的滋味,真的很不好受。
直到我高中毕业那天,父亲把我叫到饭桌前。他拿出一瓶白酒,也拿出一包烟。
我默默的打开白酒,给他倒了一杯。父亲没有说话,但是在我的杯子里也倒了小半杯酒。
他说:“从今天开始,我再也管不了你什么了。你长大了,比我想象中的快。你不再是我的小兔崽子,你应该做一个男人了。”父亲停顿了一下,从烟盒里拿出一根烟,叼在嘴里,在兜里翻找着打火机。
我把我兜里的打火机递到他嘴边,点起了火苗。父亲深深看了我一眼,把烟凑了过去。
他没有问我什么时候学会的抽烟,没有去指责我。但在升起的烟雾中,我看到了他眼中流淌着复杂。
我没有说话,只是陪他喝着酒。读书12年的我终于熬到了头。虽然不是很成功。
父亲默默的看着天花板,许久无言。
突然间他说,“你看这烟儿,从点燃到结束,从没有向下飘的时候。”
他又是像在自言自语。
“但是我呢?我怎么就不是烟呢。”
我喝掉自己最后的半杯酒,回自己房里对着那毕业证书发呆。独留父亲在客厅里,抽着烟,喝着酒。
父亲从那以后依然在抽着旱烟,只是,烟更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