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镇之死(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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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镇之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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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出生的孩子整个地趴在母亲的乳房上,看得出来,她吮得很卖力也很吃力。果然,不一会儿就哭了,母亲像没吃草的牛,奶水少得可怜,只得不停地轻轻拍打孩子的背。

“冬宝乖,乖宝宝…”母亲一边自怜一边小声地安慰着饥饿的孩子。

孩子有了名字,可是那一片冬天出生的孩子都叫冬宝。

冬宝大概领会了她今天不会再有奶喝,便嘤嘤地很不情愿地睡在了饥饿的梦里。

母亲熟练地将孩子放在了床上,重新整理好自己的衣服,走到屋外开始将一捆柴火往灶屋里抱,往里走的时候路过神龛下面的四方桌子,桌子上放着一个空碗,空碗里放着空气,也放着她那些回忆和幻想。她已经很久没有吃过肉了,以前娘家是地主,每天都能看到她的母亲往桌上放一个碗,碗里装着一块带血的肉,肉上停留着她的目光和渴望。

但一直都只是渴望,仅有渴望而已。

灶屋里开始热闹起来,铲子在锅底来回摩擦的声音,火在灶膛里剥柴薪的声音,还有水在锅里沸腾的声音,煸声,炒声,烩声,炖声,哔哔剥剥,一切都同时进行,好一顿丰盛的晚餐!

孩子醒了,可是她现在没有心思去管孩子,太多张嘴等着她来喂饱,她提着桶子去到屋后靠山的那排矮房子,桶子很重,但她提得并不吃力,一股脑将桶子里的东西倒进一个盆里,黑暗中的俩个身影才缓慢地朝光亮里走来,俩个瘦小的猪头在盆里拱来拱去不一会儿盆就见了底,随后又转身走回了黑暗里。

她再次返回灶屋,灶上放着一盆满是锅巴的米饭,还有一碗没有油光的看似水煮的扁豆。

“不要去在意结果,享受过程,哪怕只是厨房的事。”她总是这样双手抱胸,虔诚地说服自己。

来了四个人。

“姨母,你要是难受你就哭出来,别把自己憋坏了。”说话的是庄河不知名的晚辈,说完话便竟自忙慌地背过身不停地用衣袖子抹眼泪。

跟庄河年纪相仿的一位老人,紧紧攥着庄河的右手,一直趴在她的肩膀上,用手不停地上下平抚她的背,好像那背上有千百道褶。

“后事得办一下,天黑前就得入棺,天黑就不好了。”俩个男人中的一个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低沉悲伤些。

庄河不作声,她不认得这些人。

“老马回来了没?他应该尽快赶回来才是,这事还得是他来拿主意。”男人继续说,一言一词都在为这个老婆子做打算。

“会回来的。”这是庄河跟自己说的话。

“她姑爷在路上,天黑了都不晓得能不能到。”年长的女人说道。

“那这事得有人拿主意,事情没那么简单,看到的人都说这事有镇上的责任,谁也不敢做主张罗。”男人叹了口气。

庄河抬起眼,看着这个男人的脸,眼睛里写满了无数个问号。

男人沉默了半天,似乎是下了很大的决心。“唉…按理来说,你跟你老头都一把年纪了,身体也不好,我不该在这里说这些不当讲的话,可是你家实在也没个能做主的人,人已经过了,你们都看开些,把这娃娃的身后事了了再说其他吧。我是老村长,该帮的忙我们都会尽力帮的,所以现在得你来拿个主意,开个口,我才好让人去办这些事,总不好一直把人放在医院里头。”

“不,你告诉我”干涩的声音从庄河的嘴里挤出来,“我的孩子到底怎么就成了这样了?!”她极力避免那个字眼。

老村长的眼神在那一瞬间做了无数次犹豫的决定,他没法把说出的话吞回来,也没法忍心欺骗这个可怜的人。“总之有人说,老三是被逼的,其他…其他的我也就不是很清楚了。”他顿了顿,“对了,不要找镇里的人就是了,他们不会告诉你实话的。再多的我也不便多说,以后大家还要在这镇子混,反正能帮的我们还是会尽量帮的,你和老头要是能想开些,能安度晚年也不算坏事。”

庄河整个人跟浸在了冰河一样清醒,她的肺隐隐作痛,吞下的痰像蟑螂一样堵在食道,她觉得恶心,身体的痛和心里的痛达到平衡的时候,她的嘴角不小心漏出了一丝轻蔑的笑。

她辛辛苦苦保护的孩子最终还是离她而去,这就是她在73岁的槛上赖着不走的报应,如果她早点死,她至少可以死在自己孩子的怀里。

愧疚,苦闷,愤怒,恨,仇,荒唐,失望,疼。她想起她生命里有过的那些孩子,那些可爱的孩子,她恨自己的丈夫,可是,现在她突然知道,其实她最恨的是自己。“啪”地一声,她狠狠地扇了自己一个耳光。旁人忙去阻拦。

庄河已经很多年不跟自己的丈夫说话,她甚至忘记了他是死是活。

众人离去之后,庄河依旧躺在客厅里的沙发上,她再也没有办法睡在床上。

冬宝的母亲(我们暂且叫她冬妈)再次找到冬宝是在一个下雪的夜里,离过年只有三天的时间了,丈夫已经在往家赶的路上。

冬妈半夜醒来,习惯性地闭着眼睛伸手去给睡在身边的孩子掖被子,手伸过去她立马就意识到孩子不见了。冬妈的心头立马被恐惧充斥,她害怕得双腿一直发抖,没有婴儿的呼吸声,这几天冬宝感冒,连婴儿的哭声她也没听到,她几乎是爬着走出的那扇门,她想要找到自己的孩子,可是如果她的腿没法走路,那她就永远也见不到自己的孩子了。

她不停地告诉自己,孩子必须找到,“孩子你在哪?冬宝你在哪?孩子啊!你哭啊!”她开始大声地喊叫,接着肆无忌惮地大喊大哭!

可是农村的夜总是静得让人心寒,四周不算黑,所有肮脏的秘密都懂得在这样的冬天雪藏,冬宝的家在一个山口里,周围没有别的人家,只有果树和竹林,竹林的雪似乎被冬妈的哭喊吓醒,摇着头努力保持清醒,好给这位绝望的妈妈一点点回应。

冬妈此刻终于可以站起来,她放肆地朝院子下的鱼塘跑去,没有鱼,也没有孩子,塘里连水都快没了。她想起旁边还有一口井,可是井里除了升腾的水汽,连根水草都没有。她开始绝望,她无法想象自己的孩子是不是已经冻死在哪片雪地里,是不是已经被饥饿的野猪撕烂了吃掉,所有可怕的念头在她脑海里不停地循环播放。

她哭了好一会儿,从井边抬起头的时候正好看到了离房子最远的茅房,她心里升起一丝脆弱的希望,她莫名地笃定那是决定她生死的最后稻草。

走进茅房的一刹那,冬妈歇斯底里地发狂了。冬宝光着身子坐在一个盛满屎尿的桶里,旁边的粪坑里无数的污秽安安静静地陪伴着她,孩子还没有断气,头靠着桶边,一双小手紧紧抓着桶的边沿,小嘴都快没在液体里,见到母亲的时候她已经没有力气睁眼了,可是手却还死死抓着桶缘。

冬妈一把将孩子抱出来,扯开自己的衣服用身体努力去暖孩子的身体。她还能感觉到孩子的心跳,她恨不得跪下来感谢上苍。可是她现在没有时间做这个。

冬妈抱着孩子狂奔进屋,用暖壶里的开水调了一桶热水,将孩子小心翼翼地放进去,然后把自己的双手在热水里泡暖去捂孩子的双颊,孩子慢慢温暖起来,开始猛烈地咳嗽,冬妈喂孩子喝了一点热水,把桶里的水换了一遍,用大毛巾架在桶上面,好将孩子的头与水隔离开来。她不敢让孩子离开自己的视线,便把桶挪到了炉灶旁边,她也需要热水,她现在臭得像座好看的茅房。

她给孩子喂了一次奶,看着孩子安静地安睡在自己怀里,她忍不住泪流满面,直到此刻,她才有时间好好崩溃。

天刚亮的时候,庄河从浅睡中被急促的门铃声吵醒,她本不想去开门,可是门铃一直催命似的响个不停。
门开了,她脸上丝毫没有意外,之前心如死灰的情绪瞬间被愤怒取代。

偏偏白卓一进门就开始质问她。“出这么大的事,你还是不打算告诉我?!”

庄河转过身,顿了一秒,又迅速转身给了白卓一记响亮的耳光,“如果不是你!我的孩子不会死!不会死!不会死!”她积压的所有隐忍此刻再也绷不住了,“死的该是我!该是你!该是我们这种罪孽深重的人!不该是我可怜的孩子!你还我孩子!啊!!!”她完全失控变成嚎叫。

白卓看着她瘫倒在地上,脸痛苦地扭曲着,他发现了她已经老得不像样,发根全白了。他想伸手去拉她,可是他选择了去抱住她,庄河狠狠地咬着他的肩膀,喉咙深处发出一声声低吼。

他任她撕咬哭喊,渐渐地俩人哭作一团。

“我又来晚了。”等她稍稍平静些,他这样说道。

她只是止不住地抽泣,下嘴唇都咬烂了,鲜血的味道让她感觉干渴。

“前天我就该回来的,可是我想搭别人的顺风车…”他的声音低得比风还轻,“如果我早点回来,也许…也许,她还好好的…”这是真心话,人总是喜欢用“如果…”,好像时间真的可以重新来过。

庄河嘴巴上的血差不多止住了,一道暗红的印迹死死地勾住她的唇,她似乎又恢复了那张面如死灰的脸。
“对不起,庄河。也许,我不该离开的。”

“她死了。”

“对不起。

“她死了。”

“对不起…我知道该死的是我。”这也是真话,他恨不得自己立刻死去。

“她是被人害死的。”她的愤怒又飘荡在那张苍老的面庞上。

白卓错愕地张着嘴,瞪着眼。

“该死的是我,该被害死的也是我,她替我受的这遭罪,我得替她找回公道,你知道,我没脸见她。”
白卓还没缓过来,他想问个水落石出,但是在他心里想的是那个关于宿命的说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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