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场欢送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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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老家，只要是耳边高音喇叭响，鞭炮炸开，准是谁家“老了人”，又有“豆腐饭”吃了。家乡的人们把老人家逝世称为“白喜事”。白卯喜事与婚嫁红喜事相对，在湖湘娄底一带，这边的白喜事比红喜事更为热闹、风光、更讲究排场。

随着生活水平的提高，白喜事也越来越体面，讲究。从老人家咽气至出殡，灵柩摆放厅堂，短则三四日，长则达十日，花销三至十几万元不等。家人守灵，请专人唱夜歌，请和尚念经、做道场，扎灵屋，办酒席，亲朋请乐队，择黄道吉日出殡……整个过程走下来极为繁琐，劳累。孝子贤孙们几天几夜不眠，眼睛肿了，喉咙哑了，腿脚酸了，终于尽了对逝者的最后一份孝。亲朋、同事、左邻右舍们对整个丧礼也会面前面后的嚼嚼舌根子，或是啧啧称赞几句。年岁老点的还会满脸羡慕，仿佛自己最后欢送仪式的场面就在浑浊的目光里浮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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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有位舅太公，他老人家在世时就已经把身后事准备妥当了。冥币几十捆搁阁楼、棺材摆在厅屋的右手边上，寿衣、遗照都压在樟木箱子底下。舅太公不仅口头叮嘱，而且在遗嘱上慎重其事地要求家人在他的丧礼上不许唱花鼓戏。花鼓戏是湖南的地方戏，其中以《刘海砍樵》、《补锅》等剧目最为经典，那些绘声绘色绘形的表演和那些细致入微的动作让人嬉笑不已，广为传诵。舅太公大概是不喜那热闹的场面，毕竟丧礼是该庄严肃穆的场面。他百年后，他女儿家是否请了西乐，我忘记了，但花鼓戏是没唱的，顺了老人生前心意。

爷爷去世时，遗照上框的是黑花。当年我家有几位亲戚在买布框镜时，在择布的颜色上颇有争议。有说买红布的，有说买黑布的。最终买了黑布。爷爷享寿八十有二，就算相框用红布箍着亦无碍。买布时，又被亲友们怂恿，逝者嘴中得含珠，含珠寓意在另一个世界里荣华富贵。于是，姑姑托人在县城买了一颗黄灿灿的金珠，空心的，跳子棋大小，六百多块钱。封殓时，金珠含在了爷爷嘴里，家人用温热的手抹合爷爷的嘴。“孝子孝女孝孙们不要哭，不要哭，眼泪落到死者脸上，他会心生牵挂。”有经验的邻人提醒道。

葬礼上，身着花色长袍法衣的和尚，拳头轻握棒槌，在钵上敲打的声音此起彼伏，鼓钹声和鸣。和尚嘴里念念有词，声音好似一条猴子尾巴扫过整个道场，并通过高音喇叭传送，在整个村庄震响。如今，看和尚念经做道场的人渐渐少了。相对来说，欣赏乐器班演奏的人们会多一些。响器班子都是逝者的亲人们花大钱请来的。

西乐得花大价钱，一般四五千，节目多些的，名气大些的得上万。西乐班子一般是逝者的女儿家或是儿媳娘家人请的。至于其它乐器班子如龙灯、拜香、军鼓、腰鼓、中乐等一般是逝者的孙女，娘（丈母娘）家的侄儿侄女们，外甥们等亲人请来的。出殡头一天中午，响器班子吹吹打打，陆续赶来，直至深夜十二点后才散场。翌日上午，再送灵柩上山入土。专管放鞭炮的人，把一大盘万子响捋顺，成圈状摆在地上，从地上竖起的白萝卜里扯出一支升起青烟的线香，点燃引线。一大群孝男孝女，贤媳贤孙跑出厅堂，在烟雾弥漫中，屈膝下地，向乐器班子行跪拜大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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乐器班子，轮番表演，你方唱罢我登场。遇天明月朗，气温舒适的夜晚还好，观看表演者众，一排座椅前人头攒动；逢黑魆魆的夜晚，天寒地冻，座椅上冷冷清清，冰冰凉凉。偶尔的，在厅堂的棺椁前行完跪拜仪式的、披麻戴孝的孝子们也会前来捧个场。情致好的，娇躯扭动，手托话筒高歌几曲。歌曲一般都会是煽情的，听者落泪。当然，也会唱情歌，引得底下戴白布的，没戴白布的哄笑，这时，完全把这灵场当成了欢送会场。

出殡那天，早上八时许，酒席就开了。早席一般比前一天的夜席人要少得多。许多亲友上班的上班去了，上学的上学去了，路途遥远的亲友也不赶来了。剩下的是家人，直系亲属，近邻，请来的乐班人马，以及其他帮忙的人。十几年前，村里老了人，得拜请本队的，外队的至少二三个大队的人马帮忙。现在厨房、道场、坟山、抬棺几乎全花钱请人，只剩下端茶送水的、打花圈的和包房里的轻松些的活儿，请的是留守在家的老年人，青壮年的身影几乎寻不到。花圈多了，十几二十个的，只得一位老人扛两个，打开一个，收拢一个。劳力外出，造成了丧礼服务链，大小事务全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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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副棺椁，以前是十六人抬，派几人替换。现在是八个人抬，再派三四人换肩。抬棺的都是五十多岁，甚至上了六十岁的大伯们，抬棺时，走在前面的足劲，跨出稳健的大步，拉住绳索，走在后面的双手握住扁担，步履维艰地往前迈步。斗大的汗滴从他们纵横沟壑的皱纹里冒出来，顾不得擦。到了陡峭的山底，上坡路，抬棺的脚步更是蹒跚，生怕翻了棺材，砸了人。这时的孝子们齐刷刷跪倒在满是泥土的地上，据说如此能减轻孝子们的罪行，逝者的身体顿变轻盈。于是，抬棺的人们脚底生风，少费劲。

从逝者家里至坟地的路程就算只有一里路，甚至就葬在自家后山上，也得绕行至少四五里路。抬棺绕行，一来可以让逝者最后看一眼他曾经无数次走过的老路。远近的邻居们都会事先准备一封爆竹，前来送行。孝子们则以跪拜礼及香烟答谢。二来，据说绕行可为孝子们减少罪孽。三来，响器班子可都是花了大价钱请来的，不能浪费，一路吹锣打鼓，热热闹闹的欢送场面还是要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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灵柩路过侄子，儿女等脉亲的家门口时，从厅屋里搬两条长凳摆屋前，棺材停放在条凳上，不能落地，主人家以“鸡鱼肉”三牲路祭。先祖父的坟地就在他的老屋后，他的棺椁绕行十几里，光路祭就达五次。礼生带着悲怆的腔调念祭文，脉亲们跪拜在地，听至动人断肠处，泣不成声。

办丧事也是引发兄弟姐妹们矛盾的时候，一般是为了财产与生前照料的事，心生龃龉。

大体来说，如今农村的丧事都办成了喜事，讲究排场，热闹，气势恢宏。特别是那些享寿八十岁以上的爷爷奶奶们，寿终正寝，说是喜丧，不为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