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历历晴川栖芳草,春如默笙,红了樱桃,绿了芭蕉。繁华若梦,任你风华绝代,到头来也终归化作一抔黄土,可悲可叹。
陌上轻寒,陌上花开。长安城的内内外外突然就成了一片花的海洋,时而引得些闲人雅士,高歌纵马,踏香观遍长安花。
朱红色的宫墙永远都还是那么肃穆,墙内的桃花却偏偏开的正艳。这里的桃花不仅是宫里最多的,也还是宫中最美的。桃树成排而立,红艳的桃花还透着些可爱的青白色,一枝挨着一枝,一簇连着一簇。桃花虽美,桃红虽艳,却始终有意无心。人有心,却是否有意?真正有意之人,又怎会不在意正艳的桃花呢?
漫天红艳,滴露凝香,花飘化雨。楚云萧就站在这场花雨中,衣衫随风而动,任由花瓣飘过脸颊,划过长枪。白衣傲雪,一杆银色的长枪在他手中发出刺眼的光芒,枪一动,便化作星星点点,就仿佛融在了风里,化在了虚空。墨发如瀑,剑眉入鬓,目若寒星,冷俊的面庞又在无形中增添几分英豪锐气。他似已沉浸在了一种境界之中,白色的残影时而映在天地的红晕之中,显得格外美丽。
而在一棵桃树的后面,她似是看的痴了,她的眼中不仅有着倾世的桃花,还有着一道身影,白色的身影。或许是她太过出神,居然拍起了手,可她只刚拍了一下便突然反应了过来,连忙将手收起放了下去,还在心里安慰着自己如此轻微的声响想必他是听不到的。
可就在她这样想的时候,一杆长枪已穿破凝顿的时空,悄无声息地来到了她的面前,摄人的枪头发出刺眼的寒芒,她之前所有的感觉在这一刻也都已突然化作一种未知的恐惧,但这种恐惧却又仿佛不完全是来自于那杆长枪,或许,只是源自于恐惧本身。然后,她便看到了他,只见他单手持枪,飞身略起,身形轻盈而优雅,就像一只高傲的燕子,枪头在距她喉咙不到一寸的地方突然偏转划过,在空中转过一个枪花,反手压于腋下,而他也随之缓缓落下,因为他已认出对方是谁。楚云萧持枪慢慢走到他面前,目色中却是说不出的冷漠,淡淡道:“不知公主驾到,有失远迎,方才属下实属鲁莽,就算公主若是要治我死罪也是毫无怨言的。”
宇文芳的脸上已慢慢浮上了一层红晕,随后更是低下了头不敢正视对方,因为她知道这一切都是她们宇文家对不起他,北周的江山犹在,很大程度上都是因为还有楚家在守卫着这片土地,每当有强敌来犯,第一个出兵讨伐的也自然是楚家,而堂的堂兄周宣帝却因听信谗言,说楚家意欲谋反,在事情还未调查清楚的时候下令处死了他的父亲,之后才发现楚家完全是被人陷害。而那时,他正在关外受敌,归来后却发现自己的父亲已被人处死,他没有掉一滴眼泪,但又有谁能看到他心间正在滴血?
宇文芳的头还是垂着,轻声道:“对不起,是我们宇文家对不起你,我也绝对不会那样做的,因为…因为…”
楚云萧冷笑一声,侧过身道:“却不知公主是因为什么?”
宇文芳的脸又开始红了起来,她慢慢抬起头看着面前的男子,眼眸如波,终开口道:“因为我…我喜欢你,我对将军之情天地可鉴,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 ”
这是她第一次在他面前吟咏上邪,她的眼如秋水,就盯在面前这个人身上。
然而楚云萧听后却并未为之动容,似乎根本就是在听个笑话,讥诮道:“公主还真是与寻常人家的女子不同啊,居然有得这般勇气,这样的话想来寻常女子是打死也说不出来的罢。早已听闻公主通晓礼仪,更是少见的才女,今日一见果然不同凡响,像这样轻易就许了自己姻缘的女子古来也不多见呢,属下佩服。”
话刚说完,还带着残存的余温,他已从她身旁擦肩而过,连一眼也没有去看她,只留下她一人呆呆地伫立在原地,可他远去瞬间突然回眸一眼,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何回头,他只依稀看到她眼中倾世的桃花,朱颜却又为何桃花雨下?
残阳当空,如血一般浓烈,化作朱砂泪,红颜醉。
(二)
暮照如血,惨淡的余晖洒落大地,将大地映成一片妖异的颜色。
日落,一轮圆月初升,烟雾朦胧,风吹柳动,柳枝轻轻拂过水面,荡起青涩的涟漪。
大厅里的桌上摆着一杯清茶,青色的茶杯,就连茶水看起来也是青青的,一旁茶壶玲珑有致,上面绘着一行小字——今夕何夕兮。
楚云萧就坐在桌子旁,可桌中的茶却是一杯都还没有动。他已有半月再未去那个地方,他不是不想,而是不敢,他是怕见到一个人,一个等他的人。月色入户,清冷的月光照在青石铺成的地面上显得水一般澄澈。
他终是走了出去,还是那身白衣,也还是那杆银枪。花未落,风未眠,月华之下雾气缭绕,宛若仙境一般,往日娇艳的花朵也显得萧然而美丽,可当他走近些时他就发现这里有些东西是变了的,桃花树上不知何时多了一条条鲜红的丝带,迎风飘舞在风中,炙热的颜色,仿佛将夜也灼成了红色,因为它带着的是一个人内心最火热的温度。
一眼望去,丝带的数目大概是四十条左右,楚云萧心里不禁一惊,他仿佛想到了什么,自己已半余月未来,桃花树间却挂满了红色的丝带,莫非她每天都来几次,每次都……他不再去想,更不敢去想,可又不得不承认他的想法是正确的,因为他的眼前已经有了答案。就在前方,宇文芳手中的一条还在系着,他本想就此离开,可他的腿却像是被灌了铅一样,再也迈不动一步了。
宇文芳正在打结的双手突然停了下来,她已看到了一旁的人,花荫映在脸上,看不清她的表情。一阵风略过,红色的丝带就在不知不觉间飘了出去,正飘向他,他伸手接住,借着月光,他才发现原来丝带上还写着字,山无陵,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公主……”
他突然惊恐的发现他的心居然跳的如此剧烈,他的手还在颤抖,甚至叫他说话的声音都有些哽咽。
宇文芳也怔了一下,她怕他又再次离开,她也深深知道面前的这个人对于她们宇文家族有多恨,若是别人只怕早已举兵叛反,可他不是别人,他是楚云萧,他生在楚家,也正是因为这些他内心的痛苦才更是常人所难以理解的。
只听得“扑通”一声,宇文芳居然跪了下去磕了三个响头,随后直起身子道:“楚将军,是我们宇文家对不起你,我替皇兄和宇文家族谢罪了。”
无论是谁如果看到这一幕,也都该为之动容了,就算他楚云萧再冷漠,也一定会有所反应的。更何况他本就不是一个冷漠的人,他的冷漠都不过是装出来的罢了。世间冷漠的人又有几人是从一开始就冷漠的呢?
冰冷的地面传出清脆的响声,枪已落地。那人呢?人又在何方?人当然还在,不同的是刚才是他一个人,而现在已经变成了两个,他已冲过去,扶起了宇文芳紧紧地抱在怀里,他们都没有说话,也不需要再多说什么,行动往往就是最好的回答。
月光清清,花夜残影,人未散。
宇文芳依偎在他怀里,她笑着,她的笑就如那倾世的桃花,让人忍不住怜爱,她笑着说:“你的枪还在那里,为何不捡起来让我一睹当朝将军的风采?”
楚云萧也笑了,答到:“好,退开些,莫要伤了你。”
语毕,起身,枪已在手中。月光下的他白衣翩翩,长发如瀑,宛若天上的仙人。长枪化作银蛇,穿梭在漫天的花瓣之中。她就像个孩子,露出纯真的笑容,她的面就如同桃花一样粉嫩,看着前面的人,时而拍手喝彩。
一夜春风一夜雨,风中残存些芳香,雨打花落,冲刷着世间的凡尘,浮生若梦,世间的烦恼就如同这飘散的烟尘,时起时落,可纵使雨能将尘世冲洗得干干净净,就一定能冲掉无尽的烦恼吗?
夜已深,夜色渐浓,又是无眠夜。
(三)
公元579年, 突厥沙钵略可汗继位,为巩固突厥的统治,与北周之间摩擦不断发生激烈的交锋。
又一年春,又到了新桃顶替旧竹的时令,今年的花也开的格外的早,早到当荒野的小草还有些嫩黄色的时候便已结出可爱的花骨朵了,当草渐绿的时候就已经开出了淡淡的花朵。
塞外的原野上,一抹翠绿艰难的覆盖着大地,裸露出来的大片黄色透出一派苍凉。枯瘦的苍鹰在半空中盘旋,时而发出刺耳的鸣叫,悲怆而凄清。放眼望去,孤零零的硝烟还在缭绕,折戟断剑七零八落的散在地面上,与那尸山血河定格成永恒。
宣帝派去的第一支军队显然已所剩无几了,只剩下一一下股残存的军队还在誓死喋血抵抗。
长安城外,一支军纪严明的部队正立于城外,整装待发。军队的前面,他白马长枪,一身银色的铠甲沉重而冰冷,白色的盔樱在风中飘舞,黑色的斗篷随风而动,显得肃穆而凝重,长风将大旗吹得猎猎作响,寒鸦嘶叫,天地间肃杀一片。
那一日,宇文芳穿的格外美丽,她着急地从城门跑出来,也顾不得会不会乱了妆容,她怕错过了这离别的一面,这一去,生死未卜,她只怕自己此后就再也见不到他了,只怕以后自己吟咏的上邪也不会再有一个人愿意去听了。
宇文芳站在马前,看着马上的人,从怀里拿出一条带字的红色丝带系在他的手臂上,许久许久才开口,轻声道:“你一定要好好的回来,否则我一辈子也不会原谅你,更不会原谅我自己。”
楚云萧看着她笑着,可眼里隐约已有晶莹扇动,回答道:“我当然要回来,我不仅要回来,还要求圣上赐了我们的婚事。”
她笑了,她笑的时候就如同春风拂面,让人感觉无比的舒畅,可紧接着,一串串滚烫的泪珠便自她的面颊上划了下来,她将脸贴在他的手臂之上,泪水却还在不断流淌,浸湿了那条丝带,浸湿了那行小字。
随后,宇文芳慢慢抬起头,一字一句道:“上邪,我愿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
听到这里,楚云萧突然下令出发,转过马去,不是他不想再听,而是他怕自己如果再继续听下去就真的走不了了,而且他更不愿她看到自己闪烁着的泪光。
楚云萧走了,军队走得远了了,宇文芳才慢慢回去,回到自己的房里,一个人痛哭起来。
战场上,鼓声震天,呐喊声,厮杀声和兵器碰撞的声音交织在一起。战车滚滚,震耳欲聋。发了狂一样的战士们一个接着一个倒下,统领们也四面受敌,顿时间尸体慢慢堆成了山,鲜血慢慢汇成了河,整个战场上都仿佛飘起一层淡淡的血雾,散在空气中,这刺鼻的血腥就如同陈年的清酒,愈久愈烈。
北周和突厥,两方均损失惨重,让人不忍直视。就连那专食死人的秃鹰也不敢冒泡落下。可就在这时,北周本留在营地的一支接应队伍突然呐喊着冲杀了上来,他们本没有接到命令,也本不该过来。楚云萧好奇之间,一个更令他想不到的事实居然眼睁睁地摆在了他眼前,这支队伍由于刚刚才上战场,简直是一往无前,可是他们杀的不是对方,而是自己的军队,北周的军队。
楚云萧所带的部队已经连续战斗了几个时辰,体力早已透支,之所以还未倒下是因为对方的情况也同自己一样好不到哪去,胜负未分,可现在又多了这样的一支部队,两面受敌,无论是谁也一定是支持不住的。
果然,大约一个时辰之后,北周残存的军队再难抵抗,还存活着的人全体被俘,戴上沉重的枷锁压进了对方的营帐内。
残破的大旗已然倒落地上,再没有谁会去扶起。人又何尝不是一样?就算热泪划破脸颊,又有谁再肯替她去擦?或许以前是有的,现在也有,只不过那个愿意为她擦干眼泪的人很可能再也回不来了。
寒阳泣血,风也在凄厉,仿佛还在诉说着战争的悲怆。
梦醒,泪已干。
脸上的泪干了,那心中的泪呢?心中的泪是绝对不会干的,它流的不是泪,心也当然不会流泪,因为它流的是血。
宇文芳慢慢地睁开了模糊的双眼,双手从桌子上起来,桌面上灯还未熄,还有着残存的火焰。她昨晚似乎一直在哭,趴在桌子上哭,或许是哭得累了,在不知不觉中渐渐睡去,直到现在快午时她才醒过来。
她一醒来就从丫鬟的口中得知了一条消息,可在她听到这消息的一刹那到底是喜还是悲?或许连她自己都不知道吧,她笑了,笑得那么凄凉。
就在她沉睡的这一段时间,突厥时节来访,说是愿意共商和平,但是北周需签订议和书,并以一位公主和亲,才能停止交战,放归被俘军士。言外之意便是如果北周不同意,便会杀掉军士,再起战争。
这样的条件就算她同意又如何?不同意又如何?两个不同的条件换来的不过是一生或一死,然后永远相隔。可她想要的却非又简单的很,她只要他活。现在有了救他的法子,她当然不会轻易放过。
门外宣帝派来劝服她的大臣已然等了许久,听闻公主醒来后才敢推门进来,他只刚说明来意便被打断了话语。
宇文芳木然的看着门外,眼神再没有了以前的灵韵,显得无比空洞,淡淡地说到:“不必多言,我自会去的。”
周宣帝大喜,他没想到昔日执拗的千金公主这次居然如此开通,连日办了一场宴席来款待时节和犒赏宇文芳。
笙歌渐起,红烛残影,何处繁华落。
(四)
迎亲的日子很快就到了,这一天,皇宫张灯结彩,整个皇宫都仿佛沉浸着一种喜悦,朱红色的喜字更是格外张扬醒目。
那日, 红罗舞帐,她端坐在梳妆台前,一方混棱铜镜中美丽的朱颜苍白而削瘦,凤冠霞帔,红唇皓齿,十指宛若削葱。鲜红的盖头盖住了三千青丝,却始终盖不住那千丝万缕缠绕心脏的哀伤。
吉时已到,迎亲的花轿也已落地,她终是盖上了那金丝喜帕,坐进了那顶花轿。迎亲的路上,喜鹊叽叽喳喳,胡乱地拍打着翅膀,显得格外刺耳。一路上各种颜色的花都已经开了,发出淡淡的幽香。
宇文芳坐在轿子里,这个狭小的空间仿佛隔绝了外面的一切,没有喧嚣,没有纷扰,一切都恍若隔世。喜帕之下的她闭着眼睛,是否有流泪?没有人知道。
路的前方,有一片桃花林,粗壮的树干也不知比宫里的那些粗了多少倍,两旁的桃林遮天蔽日,桃花开的正艳,风一吹,就有花瓣飘落,宛若一只只起舞的蝴蝶,美丽而烂漫。
飞花又散落在这个季节,久违的花瓣漫天飘舞,花瓣如血,半空红艳。而此刻的她,红妆十里,嫁衣如火,灼伤了当空的红日。飞花红艳,却比不过六尺朱色长纱。
花路的尽头,一队人马也在往前赶着,有将军,有士兵,只不过行进的方向不同,而且看来他们应该很快就能相遇。
纵然喇叭声震天,但宇文芳也仿佛听到了外面车马的声音,犹豫着慢慢拂起轿窗的帘子,掀起喜帕,望向窗外,可她看的并不是风景,而是曾经风景中的那个人。
几乎是一瞬间,楚云萧也看到了她,今天的她看起来是那样的美,美得连这桃花都仿佛失去了原有的色彩。可惜这份美好却不是因为他而准备的,也永远不会再为他而准备。鲜红的嫁衣刺伤了他停滞了许久的眼睛,寒阳烙心,化为泣血的朱砂。
他看着她,她也看着他,任由花瓣在眼前拂过,却始终说不出一句话。两个人的血液都在跳动,心也在慢慢融化。此时此刻,他们只想问问苍天是否有眼,又为何总要拆散世间真心的爱恋?他们又多想自此逃婚而去,从此携手天涯,只是他们能吗?这样做换来的结果只有一个,那就是无尽的鲜血和屠杀。
这一面,就是最后一面,也是根本连送别的机会都没有的一面。只盼上苍有情,天上人间自相见。
擦身而过的瞬间,宇文芳含着泪光,朱唇轻启,好似要说些什么,却不料突然哽咽,再难出口,楚云萧看着她笑了,笑得那么凄凉,他知道她一定又要吟咏他们的那首定情诗——上邪。
可她终于还是开口了,一字一句轻声说了一句话,转头入轿,这便是他们最后一面。
而她最后那句话仿佛正是出自上邪,又好像有些不同于上邪,因为她说得最后一句是:我愿与君绝!
尾声
回去后,楚云萧立誓终身不娶,而陪伴他许久的那杆枪上不知何时多了一行小字:上邪,我愿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
公元594年,千金公主卒。
次年,将军楚云萧卒。
传闻楚将军死前曾有遗言,他死后要建合葬墓,墓碑上的另一个名字便是昔日的千金公主宇文芳。而真正陪他下葬的却只有一条有些褪了颜色的红色丝带,上面仿佛还写着些什么,虽然模糊却很娟秀,仔细辨认依稀可以看的出来上面的内容:
山无陵,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上邪
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