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次长达四年的梦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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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民航大学

陈飞在火车上做了个咣咣当当的梦。未知的光线在他紧闭双眼的脸上飞速掠过,车厢里有人呼噜打得极响。他迷迷糊糊地醒来,看见妈妈在对面的上铺盯着手机。陈飞悄声说,妈,你还不睡?

妈妈说,这就睡。你热不热?

陈飞摇头说不热。一瞥之间,发现那个打呼噜的人原来是爸。陈飞笑笑,翻了个身睡着了。

第二天车到了站,陈飞使劲儿往肩上缠背包,放爸妈手拉手地旅游去了。坐666一路向东,还有四站飞机的轰鸣声就不绝于耳,陈飞趴在车窗上注视着那些白色大棒槌,心想搞不好一辈子就得跟它们长相厮守。眼见所到之处越来越荒凉,陈飞还想着会不会柳暗花明,已到了终点站。

站在中国民航大学校门外,陈飞搔了搔头顶,这地儿一眼望过去光秃秃的,还有点儿破,虽然头顶上飞机晃来晃去影响信号,陈飞还是拿手机定了位,发现自己没走错路,这个结论让他觉得很忧伤。

他掏出来地图看了一会儿,原来自己果然看不懂地图,就自暴自弃地一个劲儿往前走。

忽然一个学姐猛扑上来,眉花眼笑地说,哎呀学弟你是不是外国语的呀,来来来跟学姐走……

陈飞说,不是。

学姐立刻猛扑向别人。

在先后遭受了经管学院学姐,电信学院学姐,法学院学姐的封堵之后,陈飞忽然对自己的大学生活充满了信心。此时一个壮汉虎虎地走上来,大声说:同学你是空管的吗!

陈飞说,是……

壮汉点头说,来!跟学长走!

陈飞默默扫了一眼壮汉纵身跃出的小亭子,【空管学院】四个字下面坐着五六个百无聊赖的接待人员,均为成年男性。陈飞再次自暴自弃地往前走。

到了宿舍,他奋起平生之力整理好床铺,马马虎虎地装好蚊帐,发现门口站着一个哥们儿,互相用很不高明的普通话打了招呼,再没别的话说,偶尔目光交接也只嘿嘿一笑。四个人到齐后互相交换了手机号,叙了叙年岁,谈了谈籍贯,分享了一下对高考的心有余悸。陈飞想,这几个人门都没敲就闯了进来,并将成为我大学时代最亲密的人。真神奇。

傍晚陈飞参加了大学第一次会议,穿着松松垮垮的军训服站在宿舍楼下。他刚在航鸿超市买了半拉西瓜,悄悄站在队伍最后用勺子挖着吃。

风从很远的地方吹过来,天空中布满了颜色奇异的云彩,不知藏匿在何处的虫吱吱地叫,陈飞忽然觉得天津很有夏天的感觉,真正意识到自己和高中生活永远诀别。陈飞依稀能从这些陌生的人身上捕捉到故人的身影,但不知何时再相逢。他同时感受到喜悦与悲伤,埋头猛吃了几口西瓜,很甜。

盛大的军训开始,姐姐给他打电话,说送他的防晒霜一定多抹几层。他笑嘻嘻地说姐我不怕晒。教官是个年轻的汽车兵,整天嬉皮笑脸找同学们借手机玩儿,一套军体拳打不上三招自己先笑场。陈飞有多动症,站着不许动很难受,在队伍里挤眉弄眼,时间一长竟然掌握了【单挑左眉】的新技能。

每天晚上唱军歌是陈飞最中意的活动,坐在操场的人造草坪上滥竽充数,高兴了就哇哇大叫几下,大多数时间在发呆。他还是怀念高中时代的朋友。

宿舍没空调也没风扇,陈飞站在水管下乱冲一气,迅疾跳上床,趁着凉意入睡。后来传说学校要装空调,陈飞很高兴。又传说学校要通地铁,陈飞很高兴。于是陈飞高兴了四年,像头活在理想里的猪,偶尔不满,哼哼两声也就算啦。

军训结束的时候欢声雷动,陈飞跟几个好基友挑了棵树,兴致勃勃地把教官抓起来,让他跟大自然友好交流了一番。身后站着三拨人摩拳擦掌,随时准备接手。教官掩面痛哭。

陈飞脱下军训服,在师生商店门口捐赠了。他去参加聚餐,时而跟老乡聚,时而跟学长聚,时而不知道跟哪帮人聚,反正几瓶啤酒下肚,看谁都像自己家亲戚。金三角石锅鱼筋头巴脑吃了个遍,陈飞觉得好像也没什么意思。席间认识了一个哥们儿叫徐天,一顿饭之后顺理成章成为陈飞大学时代最好的朋友。认识了一个姑娘叫张仟,一年零一个月之后莫名其妙成为陈飞女朋友。

大一学了高数还学了民概,陈飞不太用功,但夜晚飞机经过,陈飞常抬头看,若有所思地念叨:左红右绿尾白。期末乱考一通,知道再不济也不会挂,美滋滋地回家了。除夕爸爸给他倒酒,仿佛是一种资格认证,迎接陈飞走进成年人的世界。其实那儿糟透了,但你会爱上它的。

操场上红旗招展,人山人海,陈飞数了一会儿,发现【百团大战】这个称号夸张了点,【八十团大战】总还是有的。他一路走马观花,对每个社团都好奇,迷迷糊糊领了许多报名表。学长学姐拉皮条的热情令他十分恐慌,于是逃回宿舍用报名表叠飞机玩儿。飞了一会儿陈飞觉得应该正经一下,选几个社团先。室友扔给他一张报名表,督促他好好努力争取成为一代名记。陈飞想了想,觉得没准儿真能采访到了不起的人,就一笔一划地填了【大学生记者团】。

很多年后陈飞回想往事,领悟到一个小小的选择引起的其实是惊天巨变。他知道选择别的或者不选择未必更坏,但也不见得更好,总之他觉得很幸运。

某日徐天请他吃饭,陈飞屁颠儿屁颠儿地跑过去,发现徐天表情很严肃,另外一个蹭吃的表情也很严肃。陈飞机智地换上【正经脸】,三个人各怀鬼胎地奔向饺子馆,徐天大马金刀地坐下来,说你们点菜,我想想喝什么酒。

两瓶郎酒触了底,徐天还是一言不发。陈飞心里大骂:“【文明用语】,你【文明用语】的这么能喝,爸爸可陪不住了。”借着酒意陈飞说:你今天这是咋了?再不说我马上断片了都。

徐天愣了愣,一仰脖子又干了一杯。陈飞的内心:有句话不当讲可我现在就要讲!

第三瓶刚开了口,徐天也开了口。说穿了没什么稀罕,高考把他和女朋友冲散了,一个天南一个地北,上个星期女方提出分手,因为太辛苦。

徐天反反复复只说一句话:我真不明白,真不明白。

陈飞和另一个哥们儿面面相觑,心知事已至此无可劝慰,只有抖擞精神多陪几杯。有些话清醒的时候说不出口,所以上帝造了酒。其实大部分人爱的不是酒,是倾诉。

三个人跌跌撞撞从民航小区走回学校,路边窜出来一条狗汪汪叫,陈飞已经九分醉,对着狗哈哈大笑,把狗吓跑了。走到南二十,徐天忽然说要不再转转吧。陈飞跟另一个人说好。

他们走到千禧湖边儿,陈飞怕栽跟头掉下去,坐在长椅上吹风。徐天站得笔直,看不清表情的脸沧桑莫名,他哆哆嗦嗦掏出来手机拨了个号,放在脑袋边儿等了很久,然后挂断,手一抬就把手机扔湖里了。

陈飞还没反应过来,另一个人立刻跳下去捞,眼见手机屏幕亮着亮着就不亮了,他也抓住了手机站起身,原来千禧湖的水这么浅。徐天自言自语:她不接我电话。

第二天陈飞的脑袋像是被锤子砸了一样疼,他接了个电话,徐天哭哭啼啼地说,飞啊,我手机坏了,四千块啊四千块!陈飞狂翻白眼儿,挂断了继续睡。

大三上的时候徐天已经挂了十几门课,于是借着征兵跑路了。入伍前请了几个老铁吃饭,陈飞和捞手机的家伙都在。徐天从小就有迷彩梦,这次得偿夙愿不禁意气风发。陈飞看着他,想起很久以前上军事理论徐天非拉着自己坐第一排的情景。

后来陈飞为他送行,心情很复杂。他说,你祸害完民航业还不够,又不怀好意打入我军内部,唉。

徐天笑了笑,说你在学校别闲着,好好物色几个妹子,大哥过两年就回来了,请她们当军嫂。

两个人站一块儿笑得过于猥琐,吓跑了方圆五米所有女性。

徐天说,兄弟,我走了。

陈飞明白,此声兄弟叫下来,这辈子算是绑一块儿了。他说,走吧。好好混。

第十七届CUBA,陈飞穿着马甲挂着牌子去看了很多比赛。经过曾经拦住自己的岗哨时陈飞心里很得意,想哈哈,穿上马甲你就不认识我啦!

那些日子他跟社团里的很多人建立了联系,一块儿吐槽采编规范太难背。在体育馆写的战报流水般一一问世,看见学长学姐吃泡面喝矿泉水不眠不休地战斗,陈飞思忖就算自己没那么热爱,总要珍惜他们的热爱。

中航大对北大那一场,陈飞跟大家坐在篮筐后面观战,其实他的本意是翘课,但身在其中还是觉得很燃。裁判吹北大罚球他哑着嗓子使劲儿嘘,然后冲着罚球球员喊哥们儿!鞋带开了!

最后中航大绝杀赢了一分,陈飞很骄傲,高兴地跟身边的人搂搂抱抱。体育馆里人声鼎沸,陈飞意识到虽然这个学校一眼望过去光秃秃的,还有点儿破,但我还是很喜欢这儿啊,不能看它输。

张仟有时找他一块儿参加活动,一边掐着表抢票一边在电话里嗷嗷:你准备好了吗你准备好了吗。看唯实杯,正方三辩一句补刀戳中要害,张仟激动得推他一把说:第一次觉得毒舌的人也能这么酷啊!看大冰的讲座,陈飞问:你觉得他帅吗?张仟摇摇脑袋,然后两个人从后门溜走了。可惜闪亮之星的票永远抢不到。

陈飞线代挂了,对着一堆阿拉伯数字表情很痛苦。张仟偏过头瞄了会儿,唰唰唰唰解了,陈飞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张仟抛了个媚眼儿说,服不服啊辣鸡?

直到有一天,天空出现双彩虹,很多人站在图书馆的阶梯上观望。陈飞第一反应竟是拍张最好看的发给张仟,提醒她快跑出来看。对着手机傻笑了一会儿陈飞虎躯一震,心想完了,大事不好了……

考过四级后陈飞的生活风平浪静,并持续了两三年。跑了很多圈,看了很多电影,去了很多地方,陪张仟吃了很多肉。日子像是流水账,只是当局者迷,过啊过啊就成了流水混账。有时陈飞翘课睡觉,醒来后宿舍空无一人,空气很潮湿仿佛大雨将至,他坐在床上发呆,忽然想到这样的时光以后很难再有。

快毕业的时候陈飞把东西都卖了,那本《飘》是大一时在跳蚤市场买的,十块钱。他在桃仙路下摆摊,有人来买它,陈飞要十块钱。他把从前的资料跟教科书捆起来卖了废纸,用这笔钱给张仟买了一个星期冰工厂。

交过毕设陈飞开始频繁地吃散伙饭,席间一片少年壮志。班长举杯说,十年后我们再聚一场!陈飞在此方面一向冷静,心想自此一别后,山水再相逢?他知道相见是最简单的事,毕竟有飞机的地方,就都是我们的地方。难的是把相见提出来。结果八瓶啤酒一气儿灌下去,陈飞也大着舌头说,十年后哥几个得从60度喝起,一直喝到无穷大!

饭后陈飞跟十几个醉汉去友通打撸啊撸,玩了一夜阿木木。凌晨三点出门透气,发现D正在抽烟。四年来交情一直很浅,此时却互相拍了拍肩。陈飞终于明白,原来我没得选。他们早就不动声色地溶入我的生活,像手执鹅毛笔的史官,见证我的青春。

那些夜晚陈飞常和张仟一起走路,有时星光灿烂,陈飞讲故事给她听。

张仟忽然说,我认识你四年啦。

陈飞说,好巧啊,我认识你也四年了。

张仟说,四年。四年。嗯,早恋变适婚啊。

陈飞笑笑,不说话。

张仟抬起头,你能想起来吗,有次我们一起吹牛,说以后有钱了要住在哪个城市?

陈飞说,成都。因为我喜欢打麻将,你喜欢吃火锅。

张仟低着头笑,真好啊,你都记得。

她牵陈飞的手坐在千禧湖边,把左边的耳机递给陈飞,打开两人共建的歌单。他们听《晴天》,《如风》,听《一万次悲伤》,《梵高先生》,听到《好心分手》就真的好心分手了。陈飞回到宿舍时室友正在打DOTA。他落拓一笑,打开电脑说,搞起吧。

不吃不喝打到第二天早上,陈飞觉得精神恍惚得不正常,拿出体温计一插,40度。

他淡定地表示没关系,可以再战。我船长贼6。

室友三个人二话不说就把陈飞架起来往医院送。他们说:飞哥这是烧糊涂了,咱们赶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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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天的千禧湖

直到毕业大家才觉得从前恨之入骨的老师其实也很无辜,虽然固执了点儿,但最后还是给了自己60分。拍毕业照的时候陈飞腆着脸多拍十几张,怕脱了学士服就真的得走了。他打开学生证看四年前二乎乎的自己,心想以后再也没有半价了。

跟社团聚餐的时候陈飞好像喝醉了,一眼望过去个个都那么可爱。某个向来寡言的同学站起来发言,他说这四年所有的喜怒哀乐都是最美好的,这四年里认识的每个人都是最美好的。他说了很多很多的祝福给大家听,大家欢呼鼓掌,他说现在忽然觉得好幸福,却不知不觉流下两行泪。

陈飞赖在学校很久,送走一批又一批人。在人来人往的天津站陈飞往往不发一言,看着他们傻笑。他只想看着他们傻笑。他们说阿飞你什么时候回家。陈飞说,过几天吧。

后来陈飞踩着人字拖走在校园里,再没人能跟他打招呼。他一个人从白云路走到虹桥路,站在徘徊了四年的天桥上俯视车流。飞机还是不定期地起落,陈飞想这架飞机上会不会坐着我认识的某个人。

直到陈飞为所有想得起来的人送行后才拉出行李箱准备回家。他把宿舍最后一把钥匙交给宿管阿姨,填了离校后阿姨说:孩子,出去租房子小心点。陈飞忽然回忆起四年来阿姨只叫他们孩子,于是用力挥了挥手告别,笑得很灿烂。

走到图书馆跟前陈飞驻足凝视了一会儿,想起那些孤独而甜美的清晨与黄昏。说到底陈飞还是个心机Boy,他太不擅长被人注视着离开,于是先下手为强送走了所有人,坐在666上的陈飞得意洋洋。盛夏的阳光在窗外炸裂,陈飞在车厢末尾昏昏欲睡。

忽然一个女孩儿跟他打招呼,哎,你怎么也在这儿啊。

陈飞睁开眼睛,是张仟。他说是啊。

张仟坐在他左侧说了很多话,畅快得像只老鼠。她说泰兴南路,说天津之眼,说古文化街。陈飞很安静地听。666十九个站台,每个站台都上来一个人跟陈飞打招呼,陈飞奇怪地说你们不早走了么?

他们大笑:走了还不能回来啊。送你一段儿!

他们在不同的站台下车,临走前跟陈飞致意。陈飞觉得很高兴。

张仟一直没有下车。

陈飞说,其实我心里很慌。很迷茫。大家都走了我很难过。

张仟说我知道。

陈飞说,我走了这么远才遇到你。我怕以后没人像你一样好。

张仟说,别怂啊。总有人会傻乎乎地珍惜你天真烂漫的心。

她成功逗乐了陈飞。陈飞说,辣鸡,你知道你有多鸡汤么。

张仟忽然起身说,我到站了。再见。

陈飞攥紧她的手。

张仟无动于衷,说,瞧,快开灯了。

666车厢的顶灯在下一秒突兀地闪光,像是闪电照亮了乌云尽头的一切。陈飞疑惑地望着她,张仟没化妆的脸逆着光不寻常的动人。

她笑了笑说,因为电影散场,都要开灯啊。

陈飞睁开眼睛,发现自己到了终点站,666里空无一人。原来是梦。

不远处海河不知疲倦地流淌,世纪钟背面的阴影仿佛重叠了几个世纪。陈飞知道生命随时在逝去,而自己老去的眼睛会记得曾注视过的年轻。

司机师傅催促:干嘛(四声)呐您,还不下车(四声)!

陈飞望向几万里之外的远方,缓缓地,缓缓地说:我做了个长长的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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